她案上的一碗素羹汤几乎全部吃完,其余菜品则一动也没动。就在舞乐声暂告一段落之际,对面的李乘风问她:“那罐烩肉不合你胃口了吗?你小时候分明很爱吃。”
李淳一回说:“姊姊,我如今不吃肉了。”
“荤腥不沾?”
“恩。”
“可你方才喝的那碗素羹,是加了肉汤的,不要紧吗?”
李淳一的唇角不起眼地压了一下,但随即又笑道:“不要紧。”她看向宗亭,轻轻张了下逐渐变冷的唇,是一个“走”字。然宗亭稳坐着不动,不慌不忙饮尽了面前的酒。
李淳一胃气翻涌,她自觉等不到宗亭回应,打算起身告退之际,宗亭却稳稳当当站了起来,在这时充当了谏官,不急不缓道:“陛下,明早还有朔日大朝会,实在不宜休息得太迟。”
女皇淡笑,饮了一口酒,终开金口:“那就散了吧。”于是她起身,几个内侍紧跟其后,诸人连忙恭送。
女皇走后,李乘风亦带着内侍打算离开,但她刚走两步,又折回来,凑到李淳一耳边道:“听姊姊的话,别在中书省过夜。”她说完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宗亭,神情寡淡地转过身,便带上人回东宫去了。
几位臣子各自结伴离去,唯宗亭与李淳一还在原地。他们还未走远,李淳一忽然转过身直奔廊庑尽头,最终在高耸的槐柳树前停下,弯下腰呕吐了起来。
那呕法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只有瘦骨嶙峋的手扒住粗糙树皮,借着树干支撑自己的身体。夜风里她大口喘气,有胃液溅到袍角上,空气里都浮动着酸涩气味。她阖了下眼放缓了呼吸,宗亭已是走到了她身后。
“这么多年,臣还以为殿下呕吐的毛病早已经好了,看来没有啊。”他缓缓说着走到她面前,摸出帕子伸手过去擦她的唇。带了一点潮气的夜风轻卷他的袍角,与他的动作一样温柔。
宫灯黯淡,这夜没有月亮。他擦完俯身,盯着气息未定脸色惨白的李淳一,单手握住她颤抖的肩,很是笃定地低语道:“殿下的病不在胃里。”
手往下移,按在她起伏不定的心口:“是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中书侍郎V:ho!不让你在中书省过夜?
①练师:唐对男女道士的尊称。
②幻方:组合数学研究课题之一,起源被认为是河图或者洛书,定义是在一个由若干个排列整齐的数组成的正方形中,图中任意一横行、一纵行及对角线的几个数之和都相等,具有这种性质的图表,称为幻方。
幻方的特点是需要大量的计算,并且变幻莫测,越高阶越复杂。
其实在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在瑛姑那解的题目就是一个非常基础的3阶平面幻方。
?
☆、【零四】金钱蒲
? 心病难医,尤其经年累月拖成大疾,更是难上加难。李淳一是合格的道家子弟,天文历法、符箓经文、医理单方皆有造诣,但对自己的毛病束手无策。
治无可治,就藏起来。她藏得一直很好,可回了京便原形毕露,吐得一塌糊涂。
风过柳梢头,悉悉索索。李淳一心口传来隐隐压力,隔着初秋袍服能感受到一点手温,宗亭靠她很近,肩膀随时可以借给力气透支的她倚靠,不过她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于是抬手摘了一片叶子,后退一步转过身,低头吹响了薄薄叶片,不满意地说:“长安的树叶吹起来还是这么难听。”
她言罢大步跨上台阶,庑廊下恰有一队卫兵经过。卫兵停下来同她行礼,领头朗将道:“末将奉命送吴王出宫,夜已深,殿下不宜在此久留。”
“知道了。”李淳一说着又转头,指了宗亭道:“不过那个家伙难道就能留在内朝过夜?”
朗将瞅见宗亭,懵了一下:“宗相公也要一起走的。”
“宗相公。”她隔着三丈远对他说话,“你也该走了。”说完兀自走出去好些路,才听到宗亭跟上来的声音。她略略回头看了一眼,黯淡宫灯下见宗亭低声同朗将说话,朗将一脸的心领神会。
在宫里安插心腹,是本事,不过权臣都爱玩这套,不稀奇。
李淳一下了台阶,走得很快。空气越来越潮了,她不想淋雨。卫兵将他二人一路送到承天门,核验鱼符后开门出宫城,非常顺利。
门再次关上,李淳一站在门道外,抬首一看,黑夜里巍峨阙楼好像几十年如一日的老样子,但是分明又不同。
“晚上进出宫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容易了?”、“出易入难。”、“噢。”
不,其实是一样的。只要门打开,不管是出是入,宫廷的危险就会多一分,不然她那位废太子兄长,又怎能挑起元平年那场政变呢?
李淳一拢袖转身,却不往前迈步。前面是承天门街,此街同她所在的横街交汇西侧,即是中书外省。
李乘风“别在中书省过夜”的临别警告在耳畔回响,李淳一弯了弯唇角,豆大雨点便突袭下来。
由疏转密,由缓至急,讨厌淋雨的李淳一拔腿就往横街那边的官署跑,她往东,但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将她拽往西边。待她气息初定,人已是站在了中书外省的庑廊下。只喘够了气的工夫,地上就已湿透,顶上汇聚的雨水如流线般顺檐角飞落,耳房值夜庶仆闻声打开窗飞快地朝这边瞅了一眼,见是宗亭,转瞬又飞快地关上小窗,不闻不问。
李淳一见那扇窗被关上,抖落抖落身上雨水:“庶仆避得这么快,莫非视相公如猛虎?”
“殿下看臣像猛虎吗?”宗亭背着手往东侧楼梯走,李淳一紧随其后。她回“说不好”,又瞥一眼庑廊北侧公房,此时灯火通明,留直官员仍在忙碌。此处是帝国政令的草拟与决策机构,事务繁重,不过长官倒似乎一脸轻松。他停住步子,下意识将手伸给李淳一,是要带她上楼。
狭窄楼道一片漆黑,李淳一将手伸过去,跟他往上走。行至拐角处,李淳一差点以为这楼梯是在国子监,而他们是深更半夜偷偷去阁里寻书,并非去什么中书省公房。
然光亮就在出口,再往上走两阶梦就醒了。
楼梯东面一扇门,推开便是中书侍郎公房。虽然中书省最高长官为中令往往在禁内的中书内省办公,中书外省的常驻长官则是中书侍郎宗亭。
李淳一脱掉潮湿鞋履,摸黑要往里走,宗亭握住她手臂拦了一下。李淳一于是待在原地,等他点起烛台,四下看了看,这才走了进去。
不过是皇城内的一间普通公房,毫无特色,外面的树一贯的高,从窗户伸出手去就能摸到湿漉漉的树叶,夏天草木最蓊郁时,坐在窗边甚至会觉得阴凉。往边上走有个小间,可供休息,李淳一抬手拍拍门板,若有所思皱了皱眉,摸出一张潮湿的符章来贴了上去。
“殿下是在装神弄鬼吗?”、“怎么会?本王是为你好。”她言罢看看那扇门,煞有介事地说“这里曾死过人哪”,随后兀自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阴测测地评价“中书外省的风水好像不太妥”,言罢眸光迅速将长案扫了一遍,最后落在一只排演幻方的盒子上。
九九八十一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潮湿的手指探进去扒拉了两下,头也不抬:“相公还在推演九九图?”
宗亭在案对面坐下,看她灵巧纤长的手指在盒子里翻动标着数的小木块,也不打断她。
可她却说:“知道姊姊临走前同我说了什么吗?”她顿一顿:“她讲不要在中书省过夜。”又说:“雨停了本王就会走的。”
“殿下要当乖孩子臣绝不阻拦。不过殿下是何时开始对太女言听计从了呢?”
“从小到大。”她仍低头排演木块,却另起话头:“相公的手伤还疼吗?”
“怎么会不疼?殿下没受过伤吗?伤口不会一朝一夕就好。”他当着她的面打开小屉,开始换手上的药。几句话明明说得直白,却好像另有所指。
李淳一不理会他话中深意,继续排演幻方。楼下这时传来一些说话声,听不太清楚,总之小小地热闹了一阵,李淳一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十分了然:“公厨给留直官送吃食。”说着低头咬住纱布打了个结,又问她:“殿下方才吐了个干净,可要吃些东西?”
“不吃。”她语声固执,忽瞥了一眼砚台边上的一盆金钱菖蒲,那几乎算得上是无趣公房里的唯一点缀。这种东西没有养成庞然大物的风险,小巧可爱,香气文雅,一只手就可以盖住,她曾经因为喜欢兴冲冲地种了一盆。不过后来她离开了长安,就再也没有养过菖蒲。
“看它眼熟吗?”他捕捉到她神色转瞬即逝的变化,将那盆长了很多年却依然小巧玲珑的金钱蒲移到了案桌正中央。
李淳一抬头注视它半天:“它又没有脸,我要怎么认它?”
“殿下真是薄情典范。”宗亭寂寥地笑了一下,“自己亲手种下,却一走了之说不要就不要。那年天冷,又下了很多雨,你将它丢在国子监,差点就死了。”
“我有些想起来了。”李淳一认真地看看它,“所以之后一直是宗相公在养?我依稀记得宗相公那时候去了边地任职,莫非将它也一道带去了吗?”
七年他经受历练、仕途辗转多地,难道还随身带一只盆栽?
“怎能不带?若我不养,它就只能死了。”他说得一本正经,措辞唬人:“我对殿下的物件,可是一贯的长情。”
“我信。”李淳一低头继续排演木块,语气诚挚:“相公说什么,本王都信。所以本王想问一件事,请相公慎重回答我。”
宗亭眉棱骨轻挑了一下:“问。”
外面雨声渐缓,楼下也安静了。皇城内醒着的人寥寥,灯也都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李淳一停下手中动作,拈了一只木块悬在盒子上方,抬起头不急不缓问宗亭:“为何陛下会突然召我回来,当真只是因为大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