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了,空荡荡的屋前只余男人独自一人,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寂寞。
阿螺和夷波没走,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回到屋里,关上了房门,夷波说:“这个男人真狠。”
阿螺摇摇头,“如果不杀九尾狐,死的就是他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我觉得登夫人拿了烛银会高兴,虽然暂时难过,过段时间也就放下了。”
两个人心情都不佳,沉进水草里休息,打算等明天天亮再看有没有后续。
后续当然有,不过令人悲伤,男人清早茫然站在庐前,大概一时忘了狐女已经不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煎药。以前都是她准备好了送到床前的,现在没了可以依赖的人,只能靠自己。他生火,弄得烟雾缭绕,熏出了两泡泪,好不容易把药煎成,尝了尝,味道不对。旁边的砧板上放着一把刀,刀口有隐约血迹,他迟疑地提刀嗅了嗅,味道熟悉。
他呆住了,打碎了碗,瘫坐在地大泪如倾,仿佛看见她卷袖划破手腕的样子。其实受供养的一直是他,为了延续他的生命,她每天都在伤害自己。让他喝她的血,内丹在药碗里水深火热,修为折损了千千万,反正她的美丽从来不是因他而起。当年他在风雨里救了她一命,到最后这条命还是被他讨回去了,也算两清。
她们听见男人野兽一样的嚎哭,失声叫着遂心。夷波拉了拉阿螺的袖子,“走吧!”最后的结局可以预见,这男人活不了多久,他早就病入膏肓,没了狐女死路一条。
“以后别看热闹。”夷波胸膛里填满了郁塞之气,怪阿螺管闲事,弄得她情绪低落。
阿螺却很受教:“世态炎凉,见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你每天就知道太阳升起来啦,海水好蓝啊,坐在珊瑚顶上织鲛绡,今天织了三尺,到海市上能换一片金叶子……你都不懂人情冷暖,活该一辈子当条鱼。”
夷波撅起嘴,如果懂得世故非要经历那些,她情愿永远傻乎乎的。
后来日夜兼程回到潮城,一回来就觉得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哑海风平浪静,环境是她熟悉的,她还是喜欢留在这里。可是长老们那关很难过,得知她现身了,即刻传令她进龙绡宫。点苍长老的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声色俱厉地斥责着:“你把长老们的话当耳旁风,可见你目中无人。我三番四次和你们说过,别看眼下还算太平,陆上的人,还有南溟鼋鼍和雕题国的威胁一时都没有停止。你这么做考虑过后果吗?你要置众多族类于不顾,只图你自己欢喜吗?”
她矮下去三寸,怯懦地绞着手指道:“长老教训得是……”
“你无父无母,原本就不是潮城的人,因看你可怜才收留你,可你一点都不知道感恩,不捅出些娄子来你就浑身难受。为什么别人都安安分分的,偏你张狂?你比别人能干些,还是脑子比别人聪明些?既然不顾我们的令走了,还回来做什么?潮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夷波吓哭了,想跪奈何没腿,呜呜咽咽求告着:“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求长老饶了我这次。我平平安安回来了,并没有带回什么危险,请长老明鉴。”
石耳长老态度很坚决,“城中谁不知你一意孤行逃往即翼泽?要是开了这个头,大家都学你,以后谁还服管?这次绝不能姑息,请非鱼长老来,把你逐出潮城,不管你将来漂泊到哪里,都与潮城不相干了。”
长老们态度很坚决,这次是要拿她做筏子以儆效尤了。夷波再怎么求饶都不管用,眼看非鱼长老带着几个鲛卒过来了,他们对付外族不行,对付自己族人手段硬得很。她没有办法,只得回身抱住柱子,除非他们把她的手砍下来,否则万万不能让她离开潮城。她哭得涕泪横流:“我生是潮城的人,死是潮城的死人,我哪儿都不去,求求长老了,可怜我无父无母,要是被逐出去我可怎么办呢……”
长老们似乎是横了心了,完全不考虑她的哀告。正心急如焚时,阿螺闯了进来,高声骂道:“一帮没有心肠的鱼,如果夷波的父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位,你们会因为她出了趟远门就驱逐她吗?你们只以为她是去玩了,告诉你们,其实她心怀潮城,这些年来一直在探访龙君下落,这趟所行不虚,终于被我们找到龙君了。”
长老们都怔住了,“哪个龙君?”
阿螺哂笑一声,“能有几个龙君,南海之主不是只有九川大神一人吗,难道因为龙君远游得太久了,长老们把他给忘了?”
这招太有用了,盼望了一百多年的龙君终于有了下落,简直令长老们喜出望外,“此话当真?你们是在哪里见到龙君的?”
夷波擦了泪说:“在即翼泽的明镜泊,我差点被人抓住,是龙君救了我。”
众长老一阵白眼,也顾不得她究竟有多无能了,追问:“那龙君现在在哪里?”
阿螺迟疑了下,“他说有事要办,让我们先回潮城,他稍后就来。”
这么说来再一次不知所踪了,三位长老感到失望,失望之余又要考虑她们说的是不是真话,还是为了脱罪胡编乱造。点苍长老是不太相信的,重重哼了声道:“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吗,你们信口开河,谁知道是真是假。”
又要命非鱼长老拿人,阿螺压着腰间双刀说:“以你们的身手,我不是打不过你们,到底敬长老们都上了年纪,不好意思和你们动干戈。你们且想想,夷波和龙君是有交情的,好歹留龙君一点面子。要是他回来见夷波被驱逐了,到时候怪罪下来,长老们只怕不好交代。”
这也是现实问题,宁可信其有,龙君实在失踪得太久了,潮城近百年间所遇到的灾难只有他回来才能平息。长老们议论了一番,最后恨恨道:“那就禁足吧,关在哑狱面壁思过。”石耳长老指了指阿螺,对夷波道,“告诉这只螺,请她莫插手我们的族务。要是她强出头,对你没有好处。”
所以关押总比驱逐好,夷波也认命了,耷拉着脑袋,被鲛卒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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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
? 阿螺说:“我给你掏个洞,让你随时出来舒展舒展筋骨?”
夷波摇摇头,想起寒川的那条苍龙,它说过一句话,犯了错就要认罚。人家那么大的神通呢,不也老老实实在渊底关了一百年吗!有担当的人就是这样,认识到错误积极改正,争取宽大处理。再说陆上有俗语,叫人在矮檐下,不想受罚也可以,卷上草垛子走人,随她的便。
她虽然没有亲人,但在潮城生活了一百多年,对这里很有感情。如果现在让她搬走,她想不出来自己该去哪里。鲛人在哑海以北的数量本来就不多,如果落了单,说不定会被海妖抓去当点心的。到底自己能力不够,也不敢再惹长老们生气,就乖乖听话,别再惹事了。
她说:“你走吧,别管我。”
哑狱在潮城外的一道海沟里,辟出一块禁地筑起了高高的栅栏,像笼子一样。一些不服管教的鲛人会被锁在里面,罪轻的十天半个月就出去了,罪重的终身不得释放。反正哑狱里关押的都不是好人,她刚被扔进去的时候想认识狱友搞好关系,可是那些鲛人多半会让她吓一跳。坏人相由心生,他们的眼神阴沉,看人不是正眼。她有点畏缩,最后决定自顾自,不和他们打交道了。
海沟里照不到太阳,她每天扒在窗上看,见海水蓝中带白,那就是天亮着;见海水成了湛青色,那就是夜里,该睡觉了。
不让阿螺来,因为阿螺总在引诱她越狱。其实夷波觉得自己罪不算重,过段时间长老们气消了就会让她出去的。她等啊等,等了将近一个月,没有好消息传来,说不定他们已经把她忘了。她愁眉苦脸想,因为她不是土生土长的鲛人,总要在某些方面吃点亏,他们难免不嫌她累赘。
后来又等十来天,她开始以泪洗面,实在太难过了,她不想照不到太阳,不想在笼中成年。看看那些飘来荡去的鲛人,基本都是男鲛,如果发现她变成女的了,会不会觊觎她的美色?
她抱着胳膊停在一角,有个披黑绡的身影移过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海面上在下雨。”那个粗哑的声音说。
夷波抬头看天,隔得太远,没有感觉,“你怎么知道?”
“眼睛看不见的可以用心感受,明镜菩提,红颜枯骨,看见的不一定真,看不见的也不一定不存在。”
说得太深奥,听不懂,也正因为听不懂,对这位高人肃然起敬。
仔细看他的打扮,黑袍直拖曳到地上,袍角一处有个尾尖露在外面,忽然一抖,缩进去了。夷波舔了舔唇,“这么有禅意,佩服佩服……”
“你在为不能出去而苦恼?”那黑衣人说,“不必苦恼,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整个南海、哑海,甚至南溟都困不住你……你是北溟来的,应该回北溟去。”
夷波咕地咽了口气,“北溟?就是那个全是黑水的地方?”顿时觉得这人是个神棍,北溟离这里太远太远了,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说她从那里来,她怎么不知道?她转过身去,靠墙而眠,不打算再理他了。这里有形形色色的海族,别人被关进来的原因不明,这个人她却能够猜到,一定是因为到处招摇撞骗。
他见她不愿搭理也不着急,背靠粗砺的狱墙喃喃:“有时候地上一颗石子叫你看不起,可谁知道这石子磨光表面后,里面是不是琥珀?做鱼不要这么目光短浅,要相信自己很强大,将来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夷波瞥了他一眼,袍子的帽兜那么深,里面黑黝黝的看不见脸。她说:“我不想成就大事业,我就想做个幸福的鲛人。”发现他的斗篷上有苔藓,迟迟问他,“这衣服多久没洗了?”
这么一问他不说话了,半晌才道:“洗了我穿什么?进来的时候没带换洗衣裳,就这么凑合吧!”
那就说明已经进来好久了,没有替自己算算什么时候出去,还有闲心管别人。
他靠过来一点,“我精通奇门遁甲,会算人生死,我给你算一卦吧,不要钱,不过你得给我织件衣裳,你看怎么样?”
“你自己不会织吗?”夷波四下里看看,发现并不是因为捕捉不到光,她啧地一叹,“是不是因为太久不织,已经忘记了?”
那人伸出十个手指来晃了晃,不像鲛人指缝间只长半截蹼膜,至少指尖还外露,他都长满了,厚厚的,也不是半透明,看上去像个鸭爪。夷波嗳了声,“你病了吗?”
他把帽兜摘下,长发从里面漂浮出来,五官虽然凌厉,但可以看出是女的。只是皮肤呈灰色,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整整齐齐长了两排腮,原来是个鳗女。
夷波吃了一惊,哑狱里还关押外族?这鳗女居然会说鲛语,是个人才啊!
“你为什么入狱?”
鳗女则对自己的牢狱生涯不以为然,“在哑海犯了点小事,被关起来了。你想不想算姻缘?我知道你们鲛人最喜欢鱼水之欢了,我来给你看看,你的姻缘在何方。”
她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图案,然后找出颗鲨鱼牙齿开始抛掷,齿尖对准了一个地方,她啧啧感叹:“姻缘天定啊!”
夷波心里很紧张,“能看见是谁吗?”
她收起鲨齿笑了笑,“天机不可泄漏。”
夷波知道她的算盘,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么精明,难怪只修了半个人形。没办法,有求于人家,总得拿点什么来贿赂,“这里光不好,恐怕鲛绡织出来不太好看。”
鳗女说不要紧,厌恶地扯了扯身上的布料,“这件袍子是我从人身上剥下来的,穿了一百多年了,你看这儿。”她撅了撅身子,尾尖从衣摆的一个洞里钻了出来,“都破了!像我们这种低等水族,一没钱二没权,日子过得苦啊。”
也是,加上被关,更苦了。夷波很同情她,全心全意忙碌起来,正潜心织绡,猛听见轰地一声,两个鲛囚扭打成一团,撞塌了半面墙。她激灵了下,哑狱撞出了个口子,可以预见接下来众人四散逃窜的情景了。谁知那些鲛人恍若未闻,鳗女慢吞吞起身到墙角找了把泥刀,左右开弓把碎裂的石块重新补了回去,仿佛操练过千百遍,手法十分纯熟。
夷波目瞪口呆,她忙完回头,见她傻愣愣看着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下,“技多不压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