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突然“哇!”的一声啼哭传出,帐内帐外所有等待的人都落下了泪,但大家接着便欢呼起来,“燕地大捷!夫人平安生子!”
☆、第229章 陈博番外
初冬黄昏的营州已经非常寒冷了,挂在天边的太阳又大又红,却没有一点温度,站在城墙上的陈博看眼里,心中突然就冒出了一个词残阳如血。
其实何止残阳像血一样?他周围的一切都泡到了血中,包括他自己。铠甲早失去了过去的光亮,上面凝了一层黑而粘稠的东西,正都是血迹。有别人的,有自己的,全都凝到了一起,根本无从分辨,当然他也没有心情去分辨。
身为营州的节度使,陈博眼下还有时间去想这些,是因为左贤王昨天让人射进城最后的通牒,限令三天让他开城投降,否则攻下城后就要屠城。信进城后,左贤王果真如约将那些如狼似虎的突厥铁骑向后撤了一箭之地,只围住了城池不再攻打。
营州城肯定是守不住了,这一点陈博心里完全清楚。自从玉进忠离开营州,营州不只是失去了一员能征善战的虎将,也失掉了军心,失掉了过去那股凝结在一起对抗突厥的劲头。
祖父和自己并不是没有意识到,但原以为和亲过后的营州会平静十几二十几年,他们自会尽力重新强大营州,就像刘宏印之于范阳一样,把营州建成陈家的堡城,甚至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如何重新加固城墙,如何重建卢龙,如何训练陈家军……
但是,世上没有如此轻而易举的事,上天也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失去玉进忠的怀远折冲府渐渐成了一块鸡肋,不但不能对护卫营州有所益补,反成了营州的累赘,总要输钱输粮过去才能维持,而另外两个折冲府就更要糟,完全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直到了营州城被围起来困住,陈博才慢慢看明白左贤王的策略,也才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
以前来到营州的突厥人杀人放火、攻城掠地,就像一阵狂风一样,但是来如狂风,去也如狂风般很快就吹了回去,左贤王是不同的,他想得到营州。
左贤王从初秋开始,就一点点地蚕食着营州城外的地盘,将快要成熟的粮食抢走,再把附近镇戍人全逼到了营州城内,最后才将城围了起来。在如疾风骤雨般的攻城之中,他还会偶尔停下来向城内招降,显然他并不希望把营州打成一座空城。
对于这样的敌人,陈博越是明白他的策略,越是觉得无力,如果玉家人还在,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吧?可他们会如何做,才能挽救营州呢?
陈博曾经无数次地这样想过,但他想不出。城内现在困着近十万的人,可粮食却不够吃到冬天的,守城的军械、过冬的衣物均不足需要,如果没有外援,如何能将城守住?
所以城刚一被围,他就想办法派出人去京城送信求救,后来甚至还给刘宏印送信要将营州城献给他,只要他能派兵来援。他想,即使营州落入刘宏印手中也要强于落入突厥人手中,毕竟都是汉人。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望着南边的方向失望了,在帝国最北处的边城已经被所有的人遗忘放弃。
玉枇杷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听妻子说她初到京城时也不是万事皆顺的,但是很快就又有了一群新朋友,每日开心得不得了,打马球、看灯、宴饮,玩得不亦乐乎。后来她竟然穿着男装与青河郡主出门玩耍被人当成一对小鸳鸯,还差点让永平公主误会了,真是好笑极了。
妻子还说,她出嫁时枇杷就因为太淘气了被关在家里读书写字,但估计也是玉家的父母为了掩人耳目才这样说的,因为在添妆的日子枇杷依旧来了,给妻子送了一支特别华贵的簪子,正是她打马球所得的彩头,还有一封写给自己的信。
那封信陈博看了,枇杷的语气还是那样轻快,说了妻子对她的好,又要自己帮忙照顾她在京城中第一个好朋友。她还是那样天真单纯,什么也没有多想,把自己做为可以托付的好朋友。
其实就是枇杷不说,陈博也会好好地待妻子,她从繁华的京城嫁到偏远的营州是很不容易,自己决不会辜负她。但是他却知道,他的心却永远也不能给妻子,因为早已经送给了别人。
那封信,陈博悄悄地收到了家中的密室,时不时地进去看上一回,自从玉家人离开营州后,祖父便不再管营州和家里的任何事,把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他。现在那里更是他一个人的领地,因为祖父前几天到城墙上察看敌情,见到突厥人悍勇攻城锐不可挡,一口气没上来就在城墙上离开了人世。
陈博知道祖父定是看出营州已经守不住了,才会如此又急又气痰迷心窍一下就过世了的,只是不
知道在临终时刻,他是不是后悔了。
所有死亡的人都无法送出城去,只能在城内烧掉放入道观,陈博不管娘和手下如何反对,坚持在停灵三天后将祖父的尸身也一样处理了。在如今的形势下,留着灵柩,其实反而更糟。
其实陈博的决心,在祖父死去时就已经下了,现在他的思绪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随意飘动。陈家是要彻底灭族了,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小叔、弟弟和妹妹他们都已经先后离世,现在只剩下一直被关在祠堂里浑浑噩噩的父亲和一直在跪在佛前祈祷着奇迹降临的母亲。
陈博就这样站着想着,直到天彻底黑透了,才走下了城墙,他先进了家里的祠堂,做了一个儿子最不应该做的事,但是他将父亲的尸体送出去时,并没有觉得有一点的错,他早应该这样做的,不管是为了自己,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营州和卢龙所有冤死的人。
接着他回到了密室,将他最缜密收藏起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有枇杷送他的信,还有她的礼物,一件件地细细看过,用手在上面一点点地摸过,最后拿出火盆一样样地烧掉了,他烧得那样仔细,甚至没留一点残余。最后他拿出了家谱,也投入到火盆中,决然起身拿起笔给左贤王写了一封信。
献城之后,陈博拒绝了左贤王高官厚禄的招揽,他带着母亲到了大漠深处,贵公子出身的他原来一点杂事也没做过,现在却学会了点火、烧饭、搭帐篷、放牧、挤奶、剪羊毛,最后服侍生病了的母亲离去了。
这个喧嚣的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人在大漠上游荡,心在虚无的世上漂泊,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消息。
陈博变了,他开始一个个找到过去的手下,仔细辩识他们的忠心,挑选最可靠的人进行着他的计划,几个月内完成了他的布置,大家都当做他要逃回营州,他也不去解释,只是要求大家要完全服从命令。
接下来才是最难的,就在他最思念的同时,他亦最害怕去见玉枇杷,但他还是去了,这是他一定要做的。
玉枇杷没有原谅他,这是陈博早就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玉枇杷却答应了要带他走。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接纳了自己,也许她是因为自己是营州人,也许她是因为自己曾经与她并肩奋战过……
也许她还是原谅了自己的吧?
但是陈博却不会再回营州,他既然下了决心要陈家彻底消亡,就一定会坚持下去,不只家族灭亡,更是一切的灭亡,包括他曾经有过的所有——物质、精神,包括他自己。
玉枇杷并没有按他的计划离开大漠,陈博便也留在西海边等候,他看着她每日在西海边凝望着远方,看着大漠上来了商队,看着草原上不太平起来,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直到这一天,为了迎娶大可敦而搭起的五彩帐篷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呼喊声,“小玉将军不在帐篷内,她一定是跑了!”
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马,陈博披上斗篷,跨上马向西海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已经知道玉枇杷一定是从水路走了,她应该早就计算好了,但自己还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很快就人发现了他,越来越多的人追了过来,“小玉将军,你要是再不停下来,我们就射箭了!”
陈博什么也不想,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让所有的人都追过来,离西海越远越好!
他骑在马上,跑得像风一样快,不,比风还要快,在黑暗的夜晚中,他却看到了天边的彩霞……
过了两天,才有过去陈家的部曲找到了他,将他收敛回来。大家围在他身边,一面为他打理着最后的事,一面不解地议论,“少主要走,为什么没有按我们原来说好的路线走呢?”
“是啊,明明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按事先说定的路线,他就一定能回到营州了。”
“其实少主早就能回营州了,只是先前他不愿意。”
“那现在逃跑是为什么呢?”
“我们也不知道。”
突然有人想了起来,“那天要不是准备做大可敦的小玉将军也逃跑了,少主也不会被他们误会,就不会出事了。”
“对了,能不能是少主为了帮助小玉将军才骑马跑出去,让大家误以为他是小玉将军?毕竟大家都是从营州来的,过去也认识。”
“不会的,听到小玉将军到了草原,我还劝少主去找她呢,可是他没同意。以后也从来没有提过小玉将军,更不用说去见她了。”
“就是,突厥人不知道实情,我们还不知道?陈玉两家向不和睦,老节度使一向不喜欢玉家,听说当年玉家离开营州也与老节度使有关呢。那之后后他们便一次面也没见过。这一次玉枇杷到了大漠,我还劝少主见上她一面,可少主怎么也不许。”
“小玉将军是被上次来的商队从水上接走的,那天,一定是因为天色太黑才会发生误会。”
“突厥人轻易让我们收敛少主的尸身,恐怕就是因为他们也知道少主不是为了救玉枇杷才出事的。”
陈家虽然败落了,但是先前对部曲并不薄,是以这些人真心为陈家最后一位主人尽心尽力。看着诸项事宜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又有人问:“谁知道少主有什么遗愿吗?”
“从没有听他说过。”
“是啊,从献城后他就心如死灰了,什么心愿都没有。”
于是大家商量着,将他们的少主按汉人的装束整理好,只是草原上没有树木,也就无从准备棺木,只好将他的帐篷拆下来铺垫在挖好的土坑中,就要下葬时,突然有人发现少主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就将他帐篷的帘子拿起来盖了上去。就这样巧,系着陈博一生挚爱的两个汉字正好贴在他的脸上。
一捧捧的土接连落了下来,直到按汉人的习惯堆起了一个坟头,大家又在坟前放了些奶酪羊肉等能找到的东西做为祭祀,跪下为少主行了礼便纷纷散去了。
大漠上风儿吹过,沙儿撒过,雨儿落过,西海旁边的这个小小坟头很快就湮灭了,没有人知道坟中人曾经的情,曾经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