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手一撑,用力的坐了起来。
眼前的环境, 是阔别已久的熟悉,窗帘在微风中轻轻的飘动着,风铃微微摆动,有一声没一声的碰撞出清脆的铃响, 一枚枚小巧可爱、五颜六色的花盆漂浮在房间的空气中,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朵,墙角高大的壁橱里摆放着精致的摆件,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着满山遍野的鲜花丛中,一个白衣女子在翩翩起舞。
身下坐着的椅子,感知到他动作的变化,原本放平的靠背渐渐升起,从一张小床重新变回座椅。顾远宸望着
一只手落在顾远宸的头顶上,他下意识的躲开,转身看去,而下一秒,映入眼帘的人影,让他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怎么了?”坐在床上的年轻女人关切的探过身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扶住他的脸,“都出汗了,是做噩梦了吗?什么噩梦,能告诉妈妈吗?”
顾远宸嘴巴张开又闭上,他眨了眨眼睛,转头看了眼四周房间的环境,又看向女人,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目光终于落在了女人的脸上,和她对上了视线:“妈妈?”
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漂亮,优雅,温柔,精致,高贵,如同摆放在壁橱里的那个瓷娃娃一般美丽的母亲,而是那个重病,憔悴,形容枯槁,疲惫,命悬一线,不知何时就会被死神带走的母亲。他没能陪伴她几天,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生命和活力像是什么东西蚕食了一样的,迅速的枯萎凋零了。
他一直没有办法回忆那段时光。在他还没反应过来,还没有真正理解重病的含义的时候,想要害怕,想要哭泣,想要挽留,想要寻求什么办法,任何办法,无论多可笑,去延长母亲哪怕一秒钟的生命时,一切就都消失了。
玛德琳微笑着,手掌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脸:“嗯,我在。”
等顾远宸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眼泪控制不住的掉落,气管像是被绳子困住了一般的哽咽着。
“没事的,别怕。”玛德琳搂着蜷缩在自己怀中的少年,“没事的,我会好起来的。我觉得今天和昨天感觉一样的好,这次的治疗真的有效果了,我会一次比一次好的。”
不会了……顾远宸悲痛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敢用力拥抱,只能紧紧攥着母亲的睡衣。
房门被轻轻打开,顾远宸警惕的做起来。每次公爵来的时候,都会把他赶出去,这个人渣对于被他囚禁的战利品有着病态的占有欲。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走进来的不是公爵,而是帝国的皇帝,玛德琳真正的爱人,顾烨。
“你过来怎么不提前打一声招呼?”玛德琳欣喜又有些责怪的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远宸呢。”
顾烨的脚步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那、那我先出去?”
“真是的,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真不像个皇帝。”玛德琳向他伸出手,顾烨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在床边坐下,“在你面前,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你的丈夫。”
玛德琳羞涩的笑了,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顾远宸说:“远宸,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你的父亲。”
顾远宸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被请来为重病的玛德琳诊治的医生,意外的发现病人和皇帝当年的恋人十分相似,偷偷拍下视频,送到自己在皇宫工作的同事手里,几经辗转,最后竟然让皇帝得知了此事,没费什么功夫,便从公爵手中解救了玛德琳。只是她现在重病,不便挪动,为了不给她的身体造成负担,就还让她生活在原来的地方养病。
整个解救的过程隐秘而迅速,完全发生在顾远宸接到母亲生病的通知后,离开学校回家的路上这一小段时间。
在顾烨从中央星带来的医疗团队和先进的医疗器械的诊治下,玛德琳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渐渐地,又有了好转,几个月过去了,等到夏天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到可以乘坐飞船,前往中央星的状态了。
在这期间,顾烨几次返回中央星,彻查当年玛德琳被带离中央星的案件,牵涉甚广,皇后被废,和父亲罗伊斯公爵一同,以叛国罪论处,但因为是玛德琳的直系亲属,又是前皇后和贵族,因此作为政治犯,被囚禁在罗伊斯庄园,终身不得外出。
废后的过程,如何惊心动魄,各大贵族如何蠢蠢欲动,帝国的主权,顾烨的皇位如何岌岌可危,整个帝国如何风云跌宕,险象环生,顾远宸一无所知,在这颗位处边境,被顾烨的直系军团重重包围守护的小行星上,依然是岁月静好,风轻云淡。
玛德琳渐渐地恢复了她美丽动人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母亲,即使被囚禁折磨了十几年,她高贵的风度,和纯洁的少女气质,丝毫无损。
顾远宸无比珍惜这平凡幸福的每一天。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若这是个梦,那也是让他愿意用生命去换的美梦。
然后有一天,顾烨忽然说:“我带你们回家吧。”
中央星的港口,已经挤满了群众,大家都期盼能够一睹皇后和皇子的风采。贵族和高官们守在出口处,一见到顾烨三人,纷纷脱帽行礼。
顾远宸逐一望去,看到了已经失去了太子身份,以皇帝养子身份又获得一个公爵爵位的顾昭庭,穆景风,还有韩逊,在更远处的一座大厦的观景台上,他似乎看到了沈洛钧,雷欧的身影尚且没有看到,不过以他的身份,恐怕不会大张旗鼓的出现在中央星,引人注目。
顾昭庭迎了上来,问好道:“早上好,父亲、母亲,弟弟。”他对着顾远宸微笑着,散发着天使一样的温柔,也有着完全的陌生。
他们回到皇宫,接见贵族和大臣,晚上又召开了盛大的晚宴。玛德琳撑了一天,到了晚宴,举杯祝福后,便体力不支的离开了。
顾远宸陪着她,一步也不离开。
皇后寝宫内,玛德琳吃了药,换上舒适的睡衣在床上躺下,等护士把治疗用的纳米机器人注射进血管后,这才松了口气,让所有人离开,只留下自己的儿子。
“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的活动,害怕不害怕?”她握着顾远宸的手,捏了捏他的脸,“慢慢你就习惯了。”
“我不怕。”顾远宸躺在她身边,“就是觉得有些无聊。”
“宴会确实很无聊,前篇一律。”玛德琳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以前我每次被迫参加宴会,最后都会偷偷躲进休息室看电视剧和电影。不过,你是第一次参加,还没那么无聊,多认识几个人,趁机交几个朋友。你虽然是太子,但也要有能一起玩,一起说话,一起干坏事的伙伴才行。”
“我不需要那些幼稚的东西。”顾远宸撒娇道,“我只要有妈妈就够了。”
“那妈妈可是会伤心的。”玛德琳用手指梳理着他柔软的头发,“为人父母,哺育孩子,是想把雏鸟养育成搏击长空的老鹰,而不是变成牢笼和铁链,把孩子锁在窗户里,变成讨人喜欢的宠物。”
顾远宸一愣,半晌才轻声说:“谁说飞到天空里的老鹰,就比笼子里的鹦鹉过得幸福呢。老鹰风餐露宿,孤苦伶仃,受了伤遭了罪,也没人安慰,宠物不知疾苦,又和亲人在一起,即使看不到真正的世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玛德琳点了点他的鼻尖:“这可不一样啊。人生总是残酷的,不管是对平民百姓,还是皇帝贵族。如果是老鹰,就能面对真实的人生,而鹦鹉,只能软弱的逃避。做父母的,不是变成遮风挡雨的笼子,把孩子一辈子护在怀里,而是在老鹰累了的时候,给他提供一个歇脚的鸟窝。虽然父母很想守护孩子一辈子,让他永远不知到什么是苦难,可这是不对的。虽然心里想,可如果孩子真的变成了软弱怯懦的宠物,父母的心里还是会很难过,很自责的。”
顾远宸怔怔的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脸:“我这样,你真的会难过,会自责吗?”
“嗯?”玛德琳疑惑的看着他,“怎么了?”
顾远宸自顾自的说:“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还是沉浸在虚幻里,无法自拔。其实早就心知肚明,可还是一遍遍催眠自己,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相信您还活着,相信父亲还活着,相信父亲会找到您,治好您的病,我们一家三口重聚,去过正常的幸福的生活。”
玛德琳的脸上还是疑惑而温柔的微笑。顾远宸伸过手,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她的脸,就好像再碰一个易碎的梦。
“不过您真的会难过的吧。”顾远宸哽咽道,“自己的死亡,变成了压在孩子心头的噩梦,化成锁链,把孩子也锁在无穷无尽的白日梦里,让他抛弃了真实的人生,逃避真实的世界。如果您知道我做了这种懦弱的事情,肯定会难过,会自责,会伤心的吧。从小到大,我和您见面的时间,算起来是那么的少,可我一直都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而您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得模糊,重量和无感又开始逐渐消失,原本真实的一切,忽的化作了雾气,蒸腾着消散。
“谢谢您。”顾远宸徒劳的抱紧怀里不断消失的身影,“这几个月,我真的很幸福。”
世界再一次化为虚无。顾远宸漂浮在空中,大大的睁着眼睛,在思维的世界里,他流不出眼泪,然而心如刀绞的痛苦并不因此减少半分。
斑斓的碎片不知从哪里袭来,粉碎了整个空间。大脑像是被扎了无数根针,尖锐的碎片在颅腔里横冲直撞着。
下一秒,突如其来的重力几乎要把他拖进地下,眼皮沉重,几丝光芒从勉强撑开的微缝漏进眼中,却耀眼的好像正午直视了太阳。
混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无法辨别意义,但渐渐的,他似乎听懂了片言碎语,似乎是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远宸?远宸?”
他动了动,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手指清颤。
“意识正在恢,但是……慢慢来……明天才能离开治疗仓……太久了……没变法,思维损伤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