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吩咐守在一侧的小厮上了茶水,看萧景泽随手翻看兵书,便道:“这是我命人整理的吴子遗篇,他为人虽好大喜功,但于用兵一道上的确颇有建树,元辰如今统领先锋营,到底勇猛有余,技巧不足,还需好好历练才是。”
将有勇,帅奇谋,萧景泽隐约听出来凌傲柏的意思,笑道:“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将军不必过于忧心。”
凌傲柏笑了笑,将身后的枕头挪了挪,面朝萧景泽道:“今儿是正月十六,皇上……咳……咳,皇上开印上朝,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可不是?大将军这一病,当真是给朕出了一个大难题。”萧景泽笑了笑,道:“改革吏治,非是朝夕之事,朋党之争,向来都是朝堂上的招牌菜,朕倒还算应付得过来,只是文官武将如此争斗,的确于社稷无益,朕记得此前大将军说过,这选官用人须得有个章程,只是若是将这一套用在武官身上,只怕会引起动乱。”
萧景泽更为担心的是,如今朝中没有凌傲柏坐镇,武官们各谋其政,他再下手削减兵权,恐怕会让萧承和趁虚而入。
“自然不可急功近利,得让朝臣们知道您的意思,那忠心的,自然会主动退让,有些小心思的,也会闻风而动,我看元辰这个郡马爷如今正风光,不如就拿他作伐子,将这事儿漏出去。”凌傲柏似乎胸中早有章程,萧景泽的话音刚落,他便紧接着说出了自己主意。
拿凌元辰来杀鸡儆猴?
皇帝陛下蹙眉,他的确是想改变如今选官用官的方式,却并没有卸磨杀驴的意思,凌氏一门为了大安江山征战沙场多年,凌元辰亦是有功之臣,他如何能拿他来开刀。
对于君王的踌躇与犹豫,凌傲柏似乎早有预料,他说道:“皇上这一份仁心仁性着实难得,但有时候,方知有舍才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为臣,那么到了皇上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便不该贪恋这权势地位与名利,尤其是元辰尚且年轻,若是太执着于盛名权势,便容易为其所累,终究难当大任。”
或许是凌傲柏这一辈子,尝过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有过蜚声四海的名望,他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向来看得很开。
好在凌元辰也不是将这些虚名放在心上的人,道:“皇上不必怕我多想,若有盛世康年,谁愿意再起战事,还不如解甲归田的好。”
“好!大将军既然有忠言,朕必是要纳良谏的。”萧景泽笑了笑,道:“此事朕会与元辰再探讨,商量出个最好的法子来。”
朝堂上要起浪花,那么他就搅翻这一池水,看看哪个是清,哪个是浊。
说过正事之后,萧景泽才问起凌傲柏的病情,毕竟眼前这人太过强大,经常让人忘记他还拖着一副病躯。
“请府中的大夫瞧过了,沉疴难医,劳皇上费心了。”
萧景泽提议让御医来替他来瞧一瞧病,凌傲柏却摇了摇头道:“先前御医也给瞧过的,都是早些时候留下的病根,去不了了,有句话说得好,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臣这一辈子从不信命,到临了,却觉得人活一世,不管命如何,总得在快要闭眼的时候觉着没有遗憾才成。”
凌傲柏说到兴处,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有了精气神一般,他低声说着该如何改革官制,又该如何笼络官员的心,盐政铁政军政民政,甚至就连往西域的商路开通之后,长安商户与番人胡人的贸易往来,都在凌傲柏的嘴里变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可见他能坐上今天这样的位子,倚靠的并非只是兵权武力,而是自有见地。
“为官为臣者,要有权而不滥用,有势而不欺人,有名声却不用它来牟利,上要敬君王,下要孝父母,大安开国之初,上到朝中一品大员,下到一介郡县之长,都是由高祖皇帝来决定任免,后来才逐渐演化为举荐制,可惜某些大臣为了名利,将手中所能举荐的官位品级公开叫卖,弄得朝堂乌烟瘴气,这才有了如今的科举,可惜科举也只能看看这些人的文章策论,了解不得他们的品性,皇上不如从此处下手……
“大将军,你到现在可有憾事?”萧景泽静静地听了半晌,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凌傲柏先是错愕,随即皱眉,最终开口道:“自然也是有的。”
他没有解释,而是继续就刚刚的话题道:“所以臣以为,科举制要变,既要考察文品,但更应注重人品,无论文举武举,都该一应如是。”
“大将军所言有理,朕回头让人拟个章程出来,咱们到时候再议。”萧景泽有点儿奇怪,这改制之事先前他提过几次,靖国公说时机未到,不必操之过急,怎么今天频频提起?
凌傲柏应了一声,又道:“臣今已年迈,元景他如今以军功封侯,我同他商量过了,这靖国公府的家业就留给元辰和郡主吧。”
凌元辰要承袭靖国公府的爵位几乎是一件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了,萧景泽也没有放在心上,点点头,说是回头让宗正府去处理。
一番谈话,便已经是正午时分,萧景泽通常晌午是要去椒房殿用膳的,他今儿早上出来的急,没来得及和谢瑶光打招呼,便婉拒了凌元辰留饭,起身告辞。
年轻的皇帝还未走至门前,躺在床榻上的靖国公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吧?”
☆、第155章 应许
第157章应许
尽管已经过了正月十五,宫中仍旧是一副热热闹闹的景象,尤其是在椒房殿中,珠玉抱着凌氏新做好的衣裳,夸赞道:“夫人这手,叫奴婢说,可要比那天上的织女还要巧几分,这鱼戏莲叶绣得可真好看,尤其是这鱼儿,活灵活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从这水里游出来呢。”
凌氏笑了笑,“我这手艺可比正儿八经地绣娘差远了,瞧着好,也不过是学得时间长些,三十多年了,比你年纪还要久些,若是再绣得跟急急躁躁地小姑娘一般,不是叫人笑话吗?”
珠玉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墨绿色的荷叶,道:“总之还是夫人心灵手巧,像奴婢这种粗人,笨手笨脚的,别说是三十年,就是练上五十年也不一定能有夫人的十之一二呢。”
恭维的话儿人人都喜欢听,更何况是无伤大雅的,凌氏笑了笑,对谢瑶光道:“你身边的这小宫女啊,嘴巴跟抹了蜜似得,净拣着好听话讲。”
“娘,您是没见过您口中这小宫女训斥人的时候,那叫一个疾言厉色,威风着呢。”谢瑶光笑着调侃了几句,拿过衣裳比了比,咕哝道:“这衣裳会不会太小了些,袖子还没我胳膊一半长呢。”
“都是放量过的,不小了,我还担心做得大了,到时候不能直接穿呢。”凌氏笑着道:“你又不是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
谢瑶光低着头想了想,道:“也是,茂哥儿刚生下来那会儿,小小的一只,谁能想到这么快就已经会说话了。”
母女二人正说着关于小孩子的话题,那边萧景泽已经从靖国公府回到了宫城,一进门见她们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话,笑问道:“这是聊什么呢?”
谢瑶光将手中的衣裳举起来给他看,“我娘给孩子做的衣裳,瞧这小肚兜上花样,是不是绣得特别好看?”
萧景泽看了一眼,笑了笑,“的确是好,比你要绣得好。”
谢瑶光哼了一声,不理他,回过头又问起凌氏关于许多照料小孩子的事情来。
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凌氏在心底暗暗笑她口是心非,随意敷衍了两句便说该传膳了,谁不知道平时不经饿的皇后娘娘吃了两碟儿点心不肯用膳,就是为了等着皇上回来一起。
珠玉掩着嘴笑着应了声,去御膳房吩咐了。
“今儿朝上有些事,我去了趟靖国公府。”萧景泽解释自己出宫的缘由,看凌氏忙着收拾衣裳没有留意这边,低声笑问道:“听人说丈夫不能离开怀孕的妻子太久,否则孕妇心中不安,阿瑶可是一上午未见,想我了?”
谢瑶光推了他一把,咕哝了两句,似骂似嗔,不等萧景泽再度开口,又转移话题道:“我也许久没见外祖父了,今年都没能出宫给他拜年。”
“等你生完孩子,也差不多快到大将军的寿辰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去给他贺寿也不迟。”萧景泽笑着安抚了两句,道:“大将军今日还问起你和孩子了,估摸着也是盼着呢。”
谢瑶光抚了抚腹部,忽然反应了过来,问道:“不对啊,今日开朝,外祖父没有去上朝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除了休沐日,凌傲柏每日都是按时去上朝,从不告假歇息,所以她一时间没想到这处去。
萧景泽不知道该不该把凌傲柏旧疾复发之事告诉她,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实话实说为好,道:“是告了假,去年冬天冷,这刚过完年,春寒料峭的,靖国公早年的旧伤又复发了,便在家歇着,我今儿去瞧了,他精神头还不错,不仅将吴子写的一些关于练兵、治兵、还有御敌的计策都整理成篇,还同我说了许多改革吏治得当的法子,对了,他今儿还说要将爵位传给凌元辰,估计明儿宗正府就能把折子给送来,我已经应下了。”
“等等……”谢瑶光听着这话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追问道:“你说外祖父要三舅舅承爵,还在编纂兵法,跟你说改革吏治,还有呢,还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说你小姨母的婚事,还有茂哥儿……”话说到这儿,即便是后知后觉地帝王也察觉出一丝异样来,他看了谢瑶光一眼,犹豫地道:“你莫不是觉得,大将军这像是在交代后事?”
夫妇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诧和不敢置信。
谢瑶光慌了手脚,忙站起身,喊凌氏,“娘……娘……”
宽阔的大殿中似乎有声音在回响,然而并没有人应声,萧景泽抓住她的手,扶住她的腰,道:“你先别慌,我今儿在国公府见了大将军,还同他说了许久的话,他不像是……”不像是将死之人。
谢瑶光现下慌了神,萧景泽不敢说那个“死”字刺激她,只能将后边的隐去。
在外边守着的喜儿进来,见着这副情形,略微有些迟疑地说:“敬夫人说是在小厨房里给娘娘炖了一盅汤,用小火煨着,这会儿亲自去拿了。”
“小厨房里正殿不远,敬夫人应该很快就回来,阿瑶,你先莫心急,别有事没事自己吓唬自己。”萧景泽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心底仍旧是有些不安的,他回想起今天同凌傲柏的一番对话,越想越觉得阿瑶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
谢瑶光摇头,正欲去找凌氏问个一清二楚,才走了两步,却见凌氏端着个托盘,盘子正中间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双耳瓷碗,碗中正是特意炖给谢瑶光的补汤。
“怎么?饿了?”凌氏见他们两人站着,笑着随口问了一句,又道:“御膳房那边的膳食还没送过来,不如先尝一尝这趟,煨了三个时辰,趁热喝是最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托盘放了下来,揭开瓷碗的盖子,又将旁边的两个空碗摆好,拿着汤勺舀了一勺汤。
“娘,您大年初二那天回家拜年,见过外祖父了吗?”谢瑶光问道。
凌氏闻言,手一抖,乳白色的汤从勺子中溢了出来,滴答滴答地落在桌子上,散发着鲜香的气息,那汤水的痕迹一路流到了桌子的边沿,然后从空中滑落。
“见过了吗?”谢瑶光心中惶恐不安,即便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经证明了她的预感,可她仍是不死心地追问着。
凌氏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碗和汤勺,点点头说道:“见过了。”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祖父病了?”
“你又不是郎中,告诉你不过是干着急罢了。”凌氏道,“你外祖父的身子骨他自己个儿心里有数,他平日里疼你,当然不愿你担忧,往年偶尔遇着天寒地冻的时候,这旧疾也犯过几回,总会没事的。”
她语气低沉,最后一句似乎是叹息一般,也不知是在安慰谢瑶光,还是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