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师兄不答话,小九问道:“怎么了?这虎妖可是有甚说法?”
陆晨霜抓着那电光一念的尾巴想顺藤摸瓜,正怎么都想不起来,皱眉皱得难受,被小九这一吵更是连尾巴都拽断了,再也找不到端倪。他驱道:“去,练你的剑,我去一趟玉虚冰心阁。”
冰心阁本是收放秘籍用的书阁,但昆仑剑诀真正的精髓都在剑中,他们的师父陶重寒也没动辄飞升上天,所以一众弟子根本不需要抱书苦悟。满室的书架和斗柜均上蒙了一层尘,此处已不知多久无人专程打扫。
除秘籍之外,这里还放着昆仑弟子的日常纪要。譬如谁今次下山与什么人结怨了,回来留个记录,也免得将来吃了暗亏,师兄弟们无处寻仇。当然,这是极特殊的情况,纪要中记录的更多的是些杂七杂八的琐事。
陆晨霜找出他的那一册,提笔写道:奉师命赴岭南贺家庄捉妖,未成,妖身法奇速,仅伤其骨鞭。不知其名,未见真身。
另起了一列,他又写了几个小字:贺家小娘子欲投师,已拒。
这样或那样的“已谢”、“已拒”、“已遣”,陆晨霜写过多少次,自己都记不得了,可他每回回山又必须要记上这么一笔,免得将来出了什么说不清的事,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哪天拒过哪一个。
写完这话,他停了笔,忽然不知再往下该怎么写。
写他在岭南遇到邵北吗?
若要付诸纸墨,那大概应当写:相隔十载,岭南云浮,初见留情,再会邵北。剑如其主,清朗俊逸,超然脱俗,或沉静如瑶池深潭,或浩瀚如澜沧奔流。曾同席食粥,菽多黍少,邵北不食,添饴糖二勺,连食数碗……
“嗒。”
陆晨霜悬笔停腕,未细研的墨析出了水,轻轻落下一滴在纸上。他猛然惊醒,忙把笔移开,可那页空白处已被水墨晕开了一块。
层层绽绽,像是一朵花。
陆晨霜不禁又想起了分别时邵北的那番话。
这样横空冒出的一个人,他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莫名其妙同宿了一宿,又听说了许多惊世秘闻,于理他是该记下的,可……陆晨霜索性合了册子。
好端端的,他记与不记,又有谁会看呢?
就像他也不曾回看过流光被封那段日子的纪要。
陆晨霜循着年份,从书架上取下积了厚灰的一册,浅翻数页,见到一行山门值守的流水账。
“陆晨霜归派次日,宋衍河亲至昆仑解流光封印。时宋身边带一少年,称乃其首徒,然灵力低微,受昆仑结界所限,未得入内。宋衍河入山后,少年立于山门前,泣于风雪中,屡劝不离,七日七夜。”
看到这句“屡劝不离”,陆晨霜不禁失笑,他不难想到那几天值守山门的师兄弟惊慌心情——天落鹅毛大雪,宋衍河的徒弟在昆仑山门前哭,横竖不肯走,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这是想害死谁啊?赶紧轮流过去每日一劝,万一真出了一差二错也好摘清。
可只笑了两声,陆晨霜又笑不出了。
他手指沿着“泣于风雪中”、“七日七夜”两句话划下,一字字辨认,唯恐时日久远墨迹不清,看岔了什么。
再看两遍,字是没认错,但他更不明白。
邵北哭什么?
院外传来两人脚步声,踉跄遑急。
其中小九知他听力非常,隔着老远就喊:“大师兄!不!不不不不!不好了!”
第16章
玉虚冰心阁的门被小九冒冒失失地“砰”一声推开,随门旋入的寒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把陆晨霜从那年山门前的白雪皑皑提回了眼前书阁,顺带惊起了书架上的陈年老灰。
陆晨霜翻腕一振,袖口生风,在屋内自成一道气旋,将铺天盖地的乌烟瘴气尽数卷起,送出门去。
他合了手上书册,问道:“何事惊慌。”
小九:“山下传言,二师兄截了‘剿虎安民誓’不发,还与那虎妖沆瀣一气,携它逃了,让众仙门侠士扑了个空!”
“不可能。”陆晨霜决然不信,“这话哪里听来的?”
誓文家家传阅,或按文后附录顺序,或按各门派关系浅近,总之是一直要传到约定日期将至为止的,以便让更多门派、更多人看到,再由最后接到的一家将誓文带回到约定地点,交于发起人封存。在这期间,接到誓文的门派理应尽快自行商议,做出决定后再将它传出去,即便有自家的原因和考量而不愿出手相助,也绝不可扣下不发。
若真有人扣而不发,那便是袒护妖邪、阻挠众人联手围剿之意。修仙问道的仙门中人哪个不是路见不平惩奸除恶的?好端端怎会做此阻挠?是以几乎可以视之为叛离正道,与邪魔为伍了。
小九转头指身边:“六师兄在山下听来的!”
小六讲道:“我和小师叔在茶馆听书,等场的工夫里进来了个人,左右有相熟的与他打招呼,问他刚出去几日怎就回来了?那人道,‘原想扯块虎皮做个夹袄,谁料虎妖竟早就被人通了消息放跑了!’一听到‘虎妖’二字,我与小师叔赶紧细听,才知道他正是从龙城来的。当日一众仙门汇集龙城,誓文却没一同传回,那虎妖也不见踪迹。后来一人接一人对质,对到最后一个,说是把誓文传到了昆仑,其后就再无别派来人了。当中还有人说认识昆仑山派的谢书离,曾在龙城见过他与一男子结伴同游,回想那男子样貌,似乎并非常人。”
陆晨霜一听就头疼。
这谢书离,截断誓文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每别人约好本月十七共议大计,他初二就能提剑走一趟,先把那妖给除了,然后在外面玩上半个月,最后到了约定的日子再捧个盒子过去,盒里装上妖丹,轮着圈的给一群人看。
事成,自然春风得意羡煞旁人,事若未成,或其中出了什么闪失,可不就是今天这副局面?
早叫他不要如此托大了!
陆晨霜问小六:“小师叔怎说。”
小六说:“那几人围着桌净说些难听的话,听得我要气死了!小师叔走过去坐下,问他们道,‘不可能吧?谢书离这些年有名无名的妖魔除了不知多少,就算想坠入魔道,那魔道岂能收下他?’一人就问了,怎么不能的?小师叔道,‘若我杀你全家抛尸于海,掘你祖坟白日曝晒,剖你心肝悬于门梁,再想入你门派,不知贵派可能收下我?’那几人听了就要动手,小师叔拿茶盏里冷水一泼,把他们连鞘带剑全给泼断了,还吓唬他们说,‘谢书离嘛,我也认得。假如他入了魔道,那必是世道天倾地覆,正已为邪,邪已为正。到时我可得快点跟着入,不然留下做嘴巴上的名门正派,死得不要太快。’”
“……”陆晨霜已辨不清二师弟和小师叔这两盏灯究竟哪个更不省油一些。
按说他是已修身养性过了的,应当不屑口舌之争才对,可现下听了这话却也只觉出气、痛快,若他在场,没准儿还要再补上两拳。
近来脑子似乎总不够用,他也懒得想那许多了,瞥小九道:“人云亦云,就你唯恐天下不乱。”
小九委屈:“六师兄刚才没跟我说这一段啊。”
小六也委屈:“我那是还没说到,就被你拉来了不是?”
“唉!”小九少年老相地大叹一口愁气,“二师兄怎不出来说说呢?那虎妖他是斩了还是镇了,煎了还是炸了,他倒是说一声哇!真叫人担心!”
陆晨霜负手而立,肃然道:“你记着,谢书离再怎么看似顽劣,心底也分得清大是大非,他哪怕是同归于尽,也绝不会与妖邪同流合污。更何况,只要他小心应付,区区一只虎妖应当伤不着他。现下他必是受其他事牵绊,再等几日,待他将手上事情理个明白,自会站出来将实情公诸天下。坠入魔道?更是绝无可能,你们看这满室的秘籍。”
陆晨霜朝身后一指,二位师弟与书虫白蚁都无从下口的厚灰书架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