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三千,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可这个道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看不懂。即便看懂了,也因为血海深仇而不愿懂。周自横从不愿多费唇舌去感化世人,不过对于孟七七,他总是寄予厚望的。
“我们剑阁修剑道,更修剑心,无论是妖兽还是人,是屠夫还是酒客,只要俯仰无愧于心,便无愧于天地,你可明白?”
“我明白。”
周自横难得正经,孟七七亦郑重作答。
可周自横的正经维持不了片刻,又恢复成散漫模样,摆摆手让孟七七“赶紧走”,别老杵在他面前气他。
待孟七七真走了,他又靠在门框上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知道两人转过街角,留下一串雪地的足印。
孟七七与陈伯衍,手牵着手在雪中的神京漫步。他们一起说着话,用脚丈量着街巷的长度,从百花楼到东门,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天亮了。
城楼上奏响了《破阵曲》,青衣的仙君盘坐于楼顶抚琴,震碎一城风雪。
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足以诉一段情衷,也可下一个决定。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孟七七站上城墙,望着广袤的战场,回头看向陈伯衍:“黑玉碑凶险,不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局,要不要来赌一把?”
第294章 神京雪(十四)
“好。”
望着孟七七闪烁着疯狂的含笑的眼睛, 陈伯衍几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阿秀总是有这种魔力, 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逐他,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破阵曲》下, 琴声突破了声音的桎梏, 直接传入妖兽的脑海。哪怕它们已被毁去听觉,仍然受到了影响。而此时此刻, 白面具几乎全部阵亡, 再无笛声可与沈青崖抗衡。
妖兽的进攻为之一滞,城楼上的军士们群情激奋, 更加卖力地敲响战鼓, 为琴声助阵。为首一人, 正是颐和公主。
此时此刻,颐和公主仍然一身戎装,猩红披风在晨起的风中飘扬,双手扬起鼓槌, 再用力敲下, 铿锵的鼓声响彻城楼。
“咚!”
“咚!”
鼓声越传越远, 越过兽群,越过旷野和山川,卷起漫天风雪,一路往东。
军士们怀着满腔的热血,紧随其后。鼓声、笛声、琴声,等等, 无数的乐声汇集在一处,踏着傲骨凌云的节拍,向整个天地传达着他们的声音。
远方的天际,一轮巨大的红日终于在黑色的山坳上露出一个头。
“天亮了……”戴小山看着这迟来的日光,一夜未眠的眸子酸涩无比。
孟七七却蓦地想起了那日在城墙下悟道时看到的幻象,黑色的山脉如张开的獠牙,撕扯着红日,将要把它吞吃入腹。
而现在,红日终于要回来了吗?
鼓声激昂,密集的鼓点仿佛在催促着红日的升起。放眼望去,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水与污泥污染了整片雪原,天地间再无一处干净。
可人们还在不停地死去,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倒在漫无边际的寒夜中。入目的火光里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不甘,却寻不到一丝温暖。
所以快啊,
再快点啊!
所有人仿佛都被这混沌世间的一抹嫣红夺去了神魄,死死地盯着它、催促着它,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鼓声再快、再快,还要更快!
蓦地,孟七七抽出长剑,屈指重弹剑刃,发出铿锵剑鸣。
剑鸣声就像整个乐曲声中缺失的那一个音节,突兀闯入,却完美融合。刹那间,乐声大噪,而那轮红日,就在这慷慨激昂的催促声中,跃然天际!
那真是一轮巨大的红日,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清晨的凌冽寒风从众人张大的嘴中灌入,却又化作泪水,溢满眼眶。
太阳,升起来了。
漫天的风雪依然在,遮天蔽日,可它还是升起来了。那一刹那给所有人带来的是纯粹的感动,是这片山河亘古不变的情怀。
颐和不由再次遥想起那一年的玉林台春宴,莘莘学子济济一堂,共抒壮志,而昔年的神京,又是怎样一番旷世盛景。
终有一日,她要从老天手中将一切夺回,让这片山河,重焕生机。情到深处,她不由深吸一口气,用力挥下鼓槌的刹那,朗声诵道——
“美哉我大夏河山,与天不老!”
“壮哉我大夏儿郎,与国无疆!”
剑鸣声与琴声齐齐附和,风雪吹来,却再无寒凉。因为鲜血已经沸腾,大夏儿郎当无惧风雪、无惧死亡,更无惧用双手去开创下一个千年盛世!
“杀——”
戴小山长剑前指,经过半夜修整的八百余位修士们再次冲出结界,呐喊着冲向兽群。
乐曲声为他们保驾护航,沈青崖十指疾弹,琴声如瀑倾泻,又如影随形。
妖兽们逃不开、躲不掉,便只能发狂。可一旦发狂,它们便会自乱阵脚,无法再像昨日那样形成有效攻击。
可最后的疯狂,也依旧可怕。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笃定己方一定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如若妖兽中那个新的王,忽然就出现了呢?
孟七七转头看向陈伯衍,陈伯衍恰好也看向他,两人没有说话,却默契天成。下一瞬,孟七七拿出了那块缩小成巴掌大小的黑玉碑,郑重道:“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