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长安,刺刀与虎杀分列第五与第六,他们瓜分了血屠与庚军的遗产,在这五年里飞速扩张。刺刀接收了庚军在南海的地盘,虎杀却将注意力放到北地,各自吃得满嘴流油,除过两位首领性情上的不和,彼此间倒没什么冲突,再加上一个排行第四的老卒,三者铁板一块,叫李慕白与黄沙也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封河带领大漠的佣兵一路护送庚衍走过下马桥,韩丹如挑起眉,冲身边人讥讽道:“刚才是谁说,对付封河他一人足矣?还等什么呢?赶紧上啊。”
袁咆哮黑着脸不吭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封河的动作,长安城从来不缺人才,有风头出尽的,就自然有被踩下去的。论年纪袁咆哮是杨火星那一辈的,成名早,十八九岁就到长安城打拼,却始终进不了最顶尖的那一小撮里。正所谓凡事都经不起一个比较,本来顺顺利利颇为成功的人生,跟上面的一比,就显得不那么美好了。
如今好不容易时来运转,熬到了出头之日,再想叫他去给人做小伏低,那是万万不能的了。所以庚衍必须死,李慎必须死,一切想令他失去手中权力的家伙,都必须死。
“上了。”
或许是察觉到袁咆哮身周几欲化为实质的杀意,韩丹如突然敛了神色开口道,话音未落,他人已消失在原地,突兀出现于庚衍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毫不起眼的灰黑军刺,轻而易举刺穿了李慎身上被激发的蛋形防护罩,精准而迅捷无比的扎向庚衍的后颈。
一枚子弹后发而先至,不偏不倚击中军刺狭窄的刃锋,子弹的冲击力使其偏离了原有路线,从庚衍颈边险险擦过。下一瞬间封河已然赶到,与韩丹如在半空中互换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刺击,却听一声沛然狂啸,有人如猛虎下山般狂卷而至,一拳击出令空气都仿佛荡起波纹,封河当然躲得开,但他身后就是庚衍与李慎,所以,他不能躲。
保护人可远比杀人难多了。
封河稳稳落回地面,双臂交叉挡在胸前,不闪不避硬生生迎上了袁咆哮这一记虎王拳。他的上身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向后凹陷,双脚在地面犁出两条半米长的深沟,被一拳打到吐血,还幸好这是城内,否则若是开了战甲增幅,硬吃这一拳怕是能要了他半条命。
“妈蛋。”封河用手背拭去唇边血迹,心道黄沙要是再不来,他一人独斗两个半步神坛,还要护着庚衍李慎这俩累赘,想想就有够艰辛,简直不能好了。
——被他心心念念的黄沙却正在开会。
“护着火凤也就罢了,你是我们的首领,有点私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这长安城里,我大漠已是实至名归的头把交椅,凭的正是你神坛的实力。那辉光李慕白,纵有神甲在手,自身实力不行,终究还是不行。照如今局势,再过十年,不,五年足矣,我大漠当可成王。”
此刻在大漠的会议室里,说话的正是与黄沙师父同辈的元老,老人年轻时为大漠出生入死,瞎了一只眼睛,丢了一条腿,从前线退下来后便当起了教官,黄沙甚至封河刚入团时,都经受过他的调教,无论后来身份如何变更,见了面,却都要恭恭敬敬的低头喊教官。
黄沙皱着眉站在首位,这次会议他本没通知这位老人来参加,是对方自己突然闯了进来。以对方的资历和在团中的名望,他不好叫人出去,而对方却是摆了明要来阻止他的计划。
“刘教官……”
教官前面加了个姓,他的不悦已经表达的很明显,然而老人却是悍然无畏的打断了他的话语,抢先道:“黄沙,我知你心性低调,不喜被推到风口浪尖,但这一次,你却是让不得。我大漠在长安立足百余年,还从未登顶,这一遗憾,难不成还要留到将来去?封河那小子与李慎情谊深厚,没人能拦得住,但你要拖着大漠陪他一起发疯,我就不得不站出来了。”
“还有我。”会议室中有人沉声道,站起身来。
或果断或犹豫,会议室中的干部们纷纷站起身,一道道目光注视向会议桌首位的黄沙,沉默的恳求的,希望他能够改变主意,不要再一意孤行。
庚衍和李慎的死活,与大漠本就毫无关系,准确来说,对大漠而言他们死了才是最好的。与此相反,如果大漠执意要插手其中,就必然要与老卒刺刀虎杀等当初瓜分了血屠与庚军的势力正面对敌,这种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事情,谁也不会做的。
黄沙同样注视着会议桌旁站立起的众人,他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峰,他任何时候也是低调而沉稳的,那些耀眼的光环,从未被他摘取过,是不想,还是不屑?无人可知。
“我成为佣兵的初衷,是想做一名英雄。”
在寂静的会议室中,黄沙突然开口道。
“虽然也没奢望过成为李三多那样的大英雄,但至少要有一些名气,做过一些出名的事情,被很多人记住……可这样,也不是英雄。”
“充其量,只是个佣兵罢了。”
现实与想象中的落差,大的难以计量,为生活日复一日竭力打拼,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年少时的梦想早已不复存在,而那梦想中的长安,也褪去了七彩光芒,变成了一座冷冰冰的城池。
“这座城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佣兵靠力量夺取地位和财富,强者生,弱者死,没有什么英雄。”
“但身为佣兵,也有属于佣兵的骄傲。”
“我们拥有力量,却从不滥用,杀戮的目的,是为了制止杀戮,我们鄙夷欺凌弱小者,不屑与之为伍,我们尊重有尊严的人,哪怕他是敌人……如果抛弃了这些骄傲,那我们又与那些卑劣的杀人者,有何差别?”
“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经历过五年前那场战争,那么也应当很清楚,究竟是谁,在那场战争中守护了这座城,保住了你们的性命。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是他们用鲜血、用性命换来,然而这些英雄们,又落得了怎样的下场?”
黄沙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掷地有声道——
“长安,不是一座会叫英雄蒙羞的城池,千年前不是,千年后,也不会是。说我愚蠢也罢,骂我天真也好,这是我,黄沙,身为一个长安佣兵的骄傲。”
………………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那庚衍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人。他背着李慎,一步步走在刀光剑影中,不仅是面不改色,甚至连目光也毫无偏离或动摇。哪怕封河与两名半步神坛就在他身后激烈交手,鼓动的气流激荡起他脑后披散的金发,令它们在半空中张扬狂舞。
在北地的雪窟里,李慎问他,为什么要来救他。他说没有为什么,对我来说救你不需要理由——那本是句假话。他当然不会让李慎死,无论如何,在利用完对方的价值之前……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这份感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李慎吸引,都已经难以追溯。察觉到的时候,他早已无法放开手,生或死并不重要,他只要他们在一起。
同生,共死。
说起来有些可笑,正如同李慎分不清到底对他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李慎爱更多,还是占有欲更多。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没有区别,对他而言,爱即是占有,占有即是爱。
他要李慎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属于他。
——但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庚衍抬起头,看向近在眼前的未央宫门,对他,对李慎而言,这都是一场疯狂的旅程,从十六年前雪原上的相遇,甚至更早以前,在命运勾勒的天网之中……
“大帅!”
一声闷雷似得惊吼将庚衍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他微微扭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面容苍老了不少的耿连成一瘸一拐向他拼命跑来,而在那道身影之前,一条流丽如火线般的刀光正从远处电闪而至。
被袁咆哮与韩丹如联手牵制住的封河毫不犹豫放弃自保,任由袁咆哮一拳砸上背心,短枪温柔六发子弹一瞬间射出,封锁向那道刀光的进路。然而在那之前,已有十数人等候在子弹的进路上,以自身为盾牌,硬生生将它们拦住。
庚衍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刀。
他只来得及做一个选择——放开李慎,或者不放开。
最终,他没有动。
这就是他的爱,冷酷的,甚至是残忍的。他不知道所谓的爱应该是怎样,也不在乎,无论那有多么正确。
刀光劈落,鲜血飞扬。
顾东拼尽全力的一刀,几乎将眼前人从肩膀到腰腹斜劈成两半,迸溅出的腥血泼洒了他一头一脸,却掩不住那上面的错愕与震惊。脖颈上插着韩丹如的军刺,背上留着袁咆哮留下的拳坑,几乎被一刀劈成两半的封河垂着头与庚衍面对面站着,一寸一寸抬起头来。
“……走啊。”他咳着血不耐烦的催促道,“吓傻了你?”
如此这般,兄弟。
庚衍沉默迈开脚步,在封河挺立的身躯庇护下继续前行,从震惊中清醒的顾东发力将巨刃从封河身体中拔出,韩丹如与袁咆哮同样赶至,他们不约而同放弃了已然重伤的封河,追向前行的庚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