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河拧眉不语。
“他若不醒,也不会有这些劳什子事端。”李慕白取了支烟,在桌面磕了磕,头也不抬道,“你与其在这发愣,不如回去替我问问黄沙,他要是愿意站出来挑个头,这事儿就还有转机……另外我看申慕容那老鬼也有意将位子交给路苍,老的油盐不进,小的却未必,你当说客的水平向来是不错的,东工若是愿意掺一脚,我可以拿出一套神甲供他研究。”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他坦然与封河对视,“对你,对李慎,都算是仁至义尽,此番过后,你我孽缘,便一笔勾销。”
………………
回到长安的李慎果真不再化作金粒消失,甚至连身上消失的部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这其中的原因尚未可知,在张普求的要求下,封河带着李慎去城外做了一次测试,结果离开长安到一定范围,李慎的身体就又开始化作金色光粒消解……张普求最终推测,这可能是李慎体内的异种能量不足以维持他的身体,而发生的自然消解,但另一个问题又摆到面前,为什么李慎在长安就能安然无事?
这真是个无解之谜。
李慕白并没有隐瞒庚衍,将对他和李慎的处置结果明明白白告知,庚衍只在听闻李慎要被冷冻时微微错愕了下,对于自己即将迎来的死亡,却显得格外平静。
从决定返回长安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谈话的最后,他向李慕白要求,再见李慎最后一面。因为他太过虚弱,所以李慕白亲自去将仍在昏迷的李慎抱来,将人放在床褥的另一侧,然后沉默的离开了房间。
庚衍握住李慎冰冷的手掌,挨着对方毫无温度的身体,静静回想过往。前世的记忆已经有些遥远了,他甚至有点记不清那时李慎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一条翱翔于天的狂龙,眉目间尽染狂嚣,所过处无人能挡,凛然霸道不可一世……却叫他抽筋扒皮剔了骨,牢牢缚在掌心里,被他步步紧逼,变成如今这凄惨模样。
可他还是不想放手。
这份与美好无缘,残酷的甚至无法称之为爱的感情,早已无法用理智束缚,它比野心更炙烈,滚烫的,令人颤抖的,焦灼根生于他的灵魂深处。
“李慕白说要将你冻结百年,一百年后的世间是何模样,我估计是看不见了,想必也不会太寂寞,你若醒来,那定然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庚衍摩挲着李慎的指腹,声音中俨然带着笑意。
“可惜他们不肯将我一起冻上,不然沉睡百年,醒来面见新天地,倒也颇为有趣……李慎,我这一生,心里头只住了你一个,事到如今,你怪我怨我也无妨,再叫我放手,是做不到了。”
在低沉而缱绻的话音中,庚衍吃力的撑起身,他注视着那双紧闭的眼睛,良久,将额头抵了上去,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我带你走。”
………………
打发走封河,见过庚衍,李慕白才终于得空去好好泡个澡解疲。然而一个澡还没泡完,便有跟班甲火急火燎跑来报告,说是庚衍带着李慎走了。
他眯着眼睛愣在浴池里,半晌,才摆摆手让人退下:“由他去。”
“可……”
“可个屁。”李慕白满脸不悦,没好气道,“他自己找死,干你鸟事?”
跟班甲默默咽了口口水,他家少爷骂人从来不用脏字,眼下这一句话里就带了俩,可见是真恼了。等跟班甲乖乖息了声退出浴室,李慕白恼火的抓了把头发,走出浴池去取了通讯器,给刚刚说要一笔勾销的封河打电话。
通讯器那一头封河正跟黄沙面对面坐着,看了来电显示接起来就是一句‘亲爱的’,被李慕白冷冰冰打回去。
“滚你的蛋,庚衍带着李慎走了,鬼知道他想干嘛,三分钟内赶不到辉光门口,你就准备给他们俩收尸吧。”
封河攥着通讯器,与坐在对面的黄沙大眼瞪小眼,李慕白的声音不算大,但黄沙那是什么耳力,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愣神了半秒钟,通讯器那边已经被挂了,封河瞟一眼黄沙办公室里那扇明晃晃的落地窗,道了声抱歉,一脚踹上去。
黄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人踹窗离去,一眨眼没了影。他支起手臂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桌面上的固定式通讯器,接通内线,安排两个精英小队去支援封河,其他战斗部门干部全部去会议室报道,通知全团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辉光会馆正门口,负责警卫的佣兵眼睁睁看着庚衍背着李慎从面前走过,却没接到阻拦的命令,不敢上前。李慎披散的头发被整整齐齐梳起,用一根明黄的发带束起,未见衰老的面孔低垂在庚衍肩上,这般安安静静的模样倒是别有一股诱人魅力。
庚衍在辉光门口站定,注视着外面的街道,片刻后,微微仰起头,看向头顶照射下来的灿烂日光。
他笑了。
春日的暖风拂过他比阳光还要灿烂的金发,庚衍托了托背上的李慎,向前迈出脚步。
——走向属于两个人的未来。
第217章 那一天(中)
长安庚军,庚衍。
十六年前,二十五岁的庚衍在长安未央宫注册成为一名佣兵,三个月后,他晋升为大唐国家级佣兵,正式登记成立了后来被称为‘庚军’的黑狱佣兵团。在最初的一年里,庚军一直维持在十人以下的小队规模,并没有像其他有野心的新生团队一样竭力扩张。然而在当时仅有六人的成员中,就包括了龚云、李慎、李西风,以及张普求这‘庚军八杰’中的四人,庚衍的慧眼识人可见一斑。
大唐历九八九年,观洲一役,令这支名不见经传的小佣兵团头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但那个时候也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留意到这支刚刚扩充到十余人规模的小团队,直到不久后,李慎在对立任务中杀了一名其他团队的干部。对立任务中死人本是常事,但也没有哪条规矩明文规定不允许报复,李慎杀人杀得没半点犹豫,庚军也没主动上门来赔偿道歉,这就惹恼了那支当时在长安还算得上二流的佣兵团。
对方砸了庚军在南城丹凤路租的那栋小楼,扬言若庚衍不去他们会馆门口当众磕头赔罪,那便开战。带着李慎等人从外地出任务回来的庚衍得知了这一消息,一个人提着一把剑,去将对方的会馆从前门到后门,一剑劈成了两半。
长安人终于起了兴致,撩起袖子看戏,还没等他们给庚衍诌出个‘XX剑’的绰号,李慎就又惹上另一桩麻烦……这一回却是那张脸惹的祸,他宰了东荒某国某个色迷心窍的太子殿下,被人家老子派出举国高手追杀千里,更有不少佣兵眼馋那丰厚赏金,将脸一蒙临时改行做了杀手,一同去追逐李慎项上那颗脑袋。
庚衍前脚平了长安城里的敌人,后脚马不停蹄赶去救援李慎,好容易将李慎全须全尾的拎回长安,安宁日子没过两天,又有新麻烦接踵而至。宛如灾星罩顶一般的李慎被戏称成‘会走动的麻烦制造机’,带着庚衍与整个庚军在后面疲于奔命的给他擦屁股,就这样热热闹闹乱七八糟的一年过去,磕着瓜子看戏的长安人才猛然发现,原本只有十来个人的小小庚军,在这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中不断接收着失败者的遗产,飞速扩张,竟已有了近千人的规模。
将手上在南城的地皮拢了拢,庚衍开始起楼。
庚军的楼一层往一层上盖,长安人从低头看它,渐渐不得不抬起头仰视。李慎一如既往的麻烦不断,是大小报纸新闻版以及娱乐版头条的常客,坚持不懈为长安人民提供茶前饭后的谈资。
盖到六十九层的庚军大楼建好了,庚军在南海的第一家分部开张了,李慎背着杨宝宝在血屠杀了个七进七出,庚衍提着剑去与黑帝斯谈判,张普求开始烧钱造神甲,财神爷慕容林提着小皮箱不太乐意的来了,龚云把军师的位子退位让贤交给林国,李西风脑袋顶上多了个庚军外交主管的头衔,而家破人亡的耿连成也满面霜寒的踏进了长安城……
庚军如彗星般崛起了。
那时的庚军或许不是最强大,但一定是长安城里最耀眼夺目的。它是这百年里长安城最富传奇色彩的佣兵团,而它的首领庚衍更被誉为‘活着的传奇’。即便是面对辉光与血屠的联手打压,也盖不住它那冲天而起的锋芒,长刀锁链的徽记,更是成为所有长安人记忆中无法磨灭的烙印。
叫人怀念,亦叫人唏嘘……
与光明帝国那场惊世大战已过去五年有余,战争留下的痕迹大都被时间抹灭,庚衍背着李慎走在长安的街头,看路上车水马龙,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慢吞吞的走着。
面无表情的封河咬着烟,双手揣兜跟在几步之外,半点没有跟庚衍搭话的意思,就像个陌生的同路人。黄沙派来支援的两支精英小队隐在暗处,时刻警惕着不知会从哪里发起的突然袭击,同时将可能靠近庚衍的过路人远远驱开,这仿佛大人物过境般的奇异场景反倒引来不少人注意,嗅觉灵敏的媒体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扛着留影仪的记者们一边惊呼着庚衍和李慎的名字,一边疯狂按动快门。
长安城暗潮涌动。
庚衍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们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来,那个男人的心思,从以前到现在,没有人能够捉摸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