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全城转移, 但实际上进入安全区域的只有贵族。城市管理系统以雪崩的速度瘫痪, 所有平民处于无人照管的状态, 成群地拥挤地瑟缩在防御要塞的末端,茫然而忐忑不安地等待未知的命运。
不过, 贵族们也同样忧虑重重。他们很想让自己相信,地下要塞固若金汤。可是谁都知道,这个星球将要沦陷了。当一整艘大船都要沉没的时候,船舱再坚固又有什么用处呢?
薛家大长老在水泥墙之间来回踱步。狭小的空间使他压抑, 更让他压抑的是薛夜来刚刚带给他的消息。
薛夜来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两天前,曹家告知薛家,薛夜来在坍塌的甬道里失踪了。雨停之后,薛家派了人去事发地点寻找, 但甬道已经被淤积的泥石堵塞, 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认为, 薛夜来必定已经在那场事故中丧命。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对这个状况做出反应, 更大的事件就爆发了。
第一波打击到来之前, 薛家的上层人物们匆匆躲进地下要塞。没想到, 薛夜来竟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你真的确定, 有那些地下通道?”大长老在墙边站住了脚,转向薛夜来,再一次询问道。
“确定。我刚才说过,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地下城的人需要我们通道, 他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对我们撒谎。”薛夜来的神态疲惫,脸色苍白,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大长老沉吟着。事实上,他并不怀疑薛夜来所言的真实性。地下要塞的外部入口已经封闭,薛夜来不可能从外面进来。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在这广袤的地下空间里,的确存在着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
皇城里流传已久的传言,被一场暴雨引起的山体滑坡验证了。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星际联邦的舰队要占领这个星球,只用几天就可以。”薛夜来说。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他们头顶乍然响起隆隆的爆裂声。从地面传来的震动摇撼着整个要塞,仿佛有颗陨石撞在了不远的地方。那是天基武器可怕的破坏力。
天基武器是直接从太空中投放的武器。它们不需要弹|药,只要进入星球的重力场,便会在重力作用下不断加速,像一场陨石雨撞击向星球,将星球上的防御系统大面积摧毁。然后,星际联邦的舰队就可以畅通无阻地登陆,不会再遭到成规模的抵抗。
薛夜来和大长老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天花板,担心那里会出现裂缝。
这一波打击过后,大地仍留有微微的余震,像一个挨打的人在颤栗喘息,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拳。
“恐怕这里坚持不了太久。”薛夜来收回目光,看向大长老,“一场暴雨就能让山体滑坡,这种破坏力会让山体全部崩塌。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行动就晚了。”
“可是……”大长老迟疑道,“战士们怎么办?战士的芯片会暴露我们的位置,现在摘除芯片又来不及。” “地面的信号在地下会被屏蔽,我们的位置不会被追踪。我和白杨失踪的时候,你们在地面上不是没有追踪到吗?而且,地下通道里有精神力干扰器。”薛夜来举起手背,露出那个鲜红的纹身。
大长老动摇了。他明白薛夜来没有说出的话:如果当年苏家及时进入了地下通道,即使三大家族联合起来搜索,也是找不到他们的。只是他们迟了一步。
“地下城的人,真的可信吗?”大长老在椅子上坐下。他差不多已经决定同意薛夜来提出的计划了,这么问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安心一些。
“我不知道他们可信不可信,但我们双方的目标是一致的,离开这里。他们缺乏足量的飞船能源,我们不认识路。即使不互相信任,但只要双方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就可以合作下去。”
薛夜来蹲下,用石头在地面上随手画了一条曲线,“假设这是我们逃离的通道。我们把核聚变发动机单元舱运到地下,替换到他们的行星际飞船上,分批把人送走。一艘飞船的运载量是几百人,地下城的人和我们薛家的人必须各占一半,否则我们拒绝提供更多单元舱。”
大长老盯着那条线稍作沉思,“那些单元舱可不是小家伙。你要怎么把它们从工厂搬运过来?地面上的情况,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
“不需要到地面上。我们从地下通道到工厂正下方,在那里炸开一个口子。只有我们薛家的人才能解锁单元舱的启动程序模块,所以其他人即使抢占了那里,也启动不了它们。”薛夜来停了一停,“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们离开这个星球,我们都不会再到地面上去。只要顺利,在皇帝发现我们在做什么之前,我们就已经离开了。”
大长老露出了动心的神色,“我要跟另外两位长老商议一下。”
薛夜来点点头,“那我先去看看白杨。”他走了出去。
白杨被放置在一个单独的小隔间里。他仍旧昏迷不醒,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神智。被贤者击中精神体,对战士来说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就如同普通人被击中脊椎。好在薛夜来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加之黑暗战士的体质强悍,不会留下后遗症。
白杨身上沾了很多泥垢。薛夜来低头看看自己,也是同样狼狈。他找了一条毛巾,用水浸湿,小心地脱下白杨的衣服,简单地帮他擦洗身体。
陡然间,一点暗红色的痕迹跳进了薛夜来的眼中。薛夜来愣了一下,咬了咬唇,俯身凑近了细看。
第67章 终章、帝国之死(2)
那是一枚很小的纹身。刺目的红色纹路凹陷在祼露的肌肤里,如同用指甲生生掐出的血痕。
苏家的纹身。
薛夜来停下了为白杨擦拭身体的手。
他曾不止一次设想过,自己将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中亲眼看到这个纹身。可是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咽喉。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痕似乎在灼烧,提醒着他:他们自相见之初,就注定将会走向这不祥的结局。
黑暗的地下通道,四散飞溅的血……父亲被杀的一幕又陡然在眼前浮现。他立即克制自己不去回想,然而那场景深深烙印于他的脑中,剧毒一般腐蚀着他的神经。
内心被撕裂的痛楚让他晕眩,却又奇怪地让他麻木。他呆呆地愣了很久,才听到自己喉咙里困兽似的哽噎。
……父亲。父亲。父亲!
强烈的情绪波动沿着精神链路,传导给了床上昏迷的人。白杨痛苦地皱起眉,发出抑制不住的呻|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瞳色恢复了正常,不再是狂暴状态中那骇人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黯淡。
“夜来,你在哭吗?”白杨伸手探向身侧,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他的眼神依然是空洞的,没有转向薛夜来,直直凝视着虚空。
薛夜来心情复杂地望着那只在空气里摸索的手。他在内心告诉自己,那个时候的白杨不是真正的白杨。可他无法忘记,就是这只手,这只手把父亲……
过了片刻,薛夜来麻木的神志略微清醒,冷冷问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白杨的唇无力地翕动一下,轻声说:“我看不见你。”
“你……”薛夜来心头一震,喉咙变得干涩。白杨不仅仅是看不见了,甚至连薛夜来的声音来自于哪个方位都辨别不出来了。薛夜来就在他的旁边,他的手却徒然地在别处寻觅。
那个时候,薛夜来的精神力在爆发失控的状态下击中了白杨的精神体。白杨神经受损的程度必然很严重,短期内是很难恢复的了。
“夜来,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因为迟迟没有等到薛夜来的回应,白杨开始有些焦虑不安。
薛夜来迟疑一下,终究还是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我在这里。之前……我们很多人掉进了一条地下通道,你保护了我。——你还记得这些事么?”
白杨茫然地摇头,顺着薛夜来的手向上摸了摸,仿佛在检查对方有没有受伤,“那你有没有事?”
薛夜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尽量温和地推开他的手,说:“你身上有伤口,我正在给你清理。你躺着别动,就快要好了。”
白杨似乎安心了一些,依言闭上了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倏地睁开:“你刚才,是在哭吗?”
“你听错了。”
白杨便不再出声,任由薛夜来清洗他赤祼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