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或许,他们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预见到了某种来自未来的阴影。这两个人的死,并不会仅仅是这两个人的命运。
雨势更大了,天色也愈发阴沉。吊唁的人开始三三两两散去。薛夜来把伞檐压得更低,退到不挡路的地方。上次通电话的那个朋友从他面前经过时,他伸出右手拉住了对方。
“夜来?”看见他手背上的纹身,对方低低叫出了声,“你居然也来了,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薛夜来竖起食指挡在唇上,“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朋友点点头,左右看了看,“我的飞行器停在那边,我们坐在里面说。”
飞行器升到半空后,薛夜来方才问道:“我听小道消息说,宪兵队可能要有动作?”
“我也听说了,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朋友面露忧色,话说得很保留,“一开始谁都没想到,那两个人的事情会闹到这么惊天动地。我也是刚刚才听到原因的。”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后颈处比划一下,“你应该还记得吧,每个战士皮肤下面都被植入了一枚芯片,能追踪位置,还能自|爆。”
薛夜来当然记得。本来他想一回家就帮白杨把芯片取出来,结果一直被各种各样的事耽搁着。
朋友继续说:“听说,那两个人的飞行器坠毁之后,宪兵检查了那个战士的尸体,发现他脖子后面的芯片不见了。你想想,如果不准备离开星域,用得着把芯片拿出来么?所以元老院才判定,他们是打算叛逃。”
“唔。”薛夜来的手指暗暗攥紧,又很快松开。
“这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元老院没有继续追究,你不觉得反而很可疑吗?我估计元老院是为了让所有人放松警惕,等大家都以为风头过去的时候,再让宪兵队来一场突击检查。”
“你是说,检查那枚芯片有没有被动过?”薛夜来不动声色。
“是啊。我打听过,那个芯片的位置精确到纳米级,哪怕取出来之后再照原样重新植入回去,也能被微测量仪器检测出来。所以说,禁止贤者和战士恋爱就是个幌子,他们真正想查的是有没有人预谋叛逃。”
“原来是这样。”薛夜来假装长出一口气,“害我担心了半天,害怕会追溯以前的事。”
“你太多虑了。”朋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伯母过世都快二十年了,翻旧账也翻不到那么远。”
薛夜来早早跟朋友分了手,独自回到行馆。曹家的跟班被他隔三差五的小恩小惠打点得心花怒放,对他一些无关紧要的行动隐瞒不报。
房子里空无一人。白杨独自去了旧城区,搜索那天那个神秘的跟踪者。尽管没有看到对方的样貌,但只要再次遇到,白杨就能感觉出对方的气息。
薛夜来换下黑衣,无力地躺进沙发里。他的生活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好像原本只想解开一个线团,却有更多的线不断缠上来,淹没了所有的头绪,也把他捆绑得越来越透不过气。而想起自己家的时候,竟觉得无比遥远,仿佛他早已背井离乡,漂泊经年。
病中那些天他曾打过电话给父亲,半吐半露地询问,家里以前是否有过一个后园。
“哦,有啊,后来改建成了人工湖。”父亲的神色和音调都没有显露出异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薛夜来小心翼翼掩饰着不安。
“不记得了。——问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父亲忽然脸色一沉,“你知道现在每天家里有多少事需要我应付吗?”
薛夜来的心也为之一沉。从小他就知道,父亲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如果他莫名发火,那多半是为了强硬地转移话题。
看来,梦里那个被岁月尘封的谜团,是不太可能从父亲这里得到解答了。
正对着天花板想得出神,突地感觉到两道冷冷的视线。
有人在房间里!
薛夜来惊得纵身而起,一边后悔自己太过大意。白杨不在身边,放任自己陷入沉思真是太危险了。
第38章
几步开外的门边,曹戈正带着玩味的神色盯着他。
薛夜来稍稍安了心,至少这一回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你要出去?还是刚回来?”曹戈的视线下移到他的衣服上,又缓缓抬起,对上他的眼睛。
薛夜来外出时穿的黑色正装已经脱下,但衬衫还没更换。衬衫浆洗得雪白硬挺,显然是出席正式场合才需要穿着的。
想起白杨说曹戈上一次擅闯卧室,薛夜来心头发恶,从容地理了理散在肩上的红发,微微一笑:“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些不知什么人随便闯进来,我只好随时穿着正装。毕竟我从小就被教导,任何场合都要彬彬如仪。”
“……”曹戈被噎得微微收窄了就把这颗不软不硬的钉子吐了出来:“薛家的家教果然不同凡响,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贵族在房子失火时也不能逃跑,因为逃跑不合乎礼仪,只有端庄地被烧死才是优雅的做派。薛家是不是把这样的范例当作教材呢?”
薛夜来又把这颗钉子重新喂给对方:“礼仪是礼仪,聪明是聪明,这是两回事。有的人就算学过礼仪,也不会让自己的举止变得聪明一点。你觉得呢?”
曹戈不想再打嘴仗,向前迈了一步。相比薛夜来偏于纤细的身材,曹戈更为高大一些,气势上略占优势。
上一次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听说薛夜来病了,而且病得极为古怪。曹戈感觉好奇,于是过来探视。故意连个招呼也不打便直接闯入卧室,就是想亲眼瞧一瞧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
结果,他没瞧出薛夜来的病态有多古怪,倒是觉得自己似乎变得古怪起来了。
当时他走进屋子,正看见白杨用被子把薛夜来的身体裹得严严密密。只有右手还垂在床沿,因为生病而显得苍白无力。手背殷红的纹身宛如血迹蜿蜒在皮肤上,一刹那令人有种错觉,仿佛会有血珠顺着指尖滴落下来。
随即,那只手也被白杨塞进了被子里。
白杨假装没看见曹戈,连眼角也不转过来,这让曹戈很尴尬。但他又不好发作,是他自己无声无息潜入进来的,无法斥责别人拿他当空气。
讨了个没趣,曹戈悻悻地准备离开。转身时,目光越过白杨的肩头,看到了薛夜来的脸。
薛夜来的脸侧向另一边,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对方睫毛和脸颊的轮廓,以及线条精巧的下颔。还有那一大把散乱在枕头上的长发,灯光下,红得夺目,艳得动人。
曹戈鬼使神差地想起两句咏海棠的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记得以前在学校,他的一个室友曾经对着那幅“小香的朱丽叶”看了又看,咂着嘴说:“啧啧,这小子要真是个女的,绝对是个尤物。不说这眼神和身段,光是这头发就够香|艳。”
的确。仅仅露出一把头发就能显得香|艳的,除了薛夜来,没有第二个人了。
今天的薛夜来和那一天自然不同,褪去了那种病态的苍白无力。曹戈觉得很遗憾。垂在枝头恹恹睡去的花才是最娇艳的,没有防备,无法抵抗,只要稍稍施加一点外力,就会被揉碎成一地落红。那样的场景太迷人了,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兴奋。
“你来这里有事吗?”薛夜来的声调里有了警惕。他觉得,今天的曹戈有些奇怪。他从对方的气息里捕捉到了某种危险的东西,像是想要将他毁灭的杀意,却又似乎不完全是。但无论那种东西是什么,都足以让薛夜来竖起后背上的毛。
“你好像还没搞清状况。”曹戈慢条斯理地说,“这里不是你们薛家的地盘。我来这里,并不需要有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