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到天亮,便有一对京畿巡卫出现在门口,屋中几个女人抱作一团,大气都不敢出,门外有位巡卫喊话道:“奉陛下御旨,加依布乃央勾结外穆合,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家眷、奴仆一干人等概不能免,尽收狱中,择日发落!里面的人不要负隅顽抗,快快出来!”说罢,便有人狠狠地拍打房门。
文珠和几位丫鬟吓得哭了出来,只有郭妈妈强作镇定,站在门口,抵着房门。看着她的身影,文珠才能感受到一丝安定的力量。郭妈妈沉稳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房中住着的是加依布氏的二小姐,曾被许配给瑞王世子,如今待字闺中。为护小姐清誉,老奴不便让男登门,万望各位大人见谅!”
门口那位根本不理会她这话,骂道:“少说废话,我管你是谁?有陛下旨意在此,别说你一个小姐,就是昔日的公主也要做阶下囚!速速开门,不然兄弟几个就要闯进去了!”
郭妈妈听了这话,脸上现出愠色,厉声道:“老爷虽已获罪,可陛下金口玉言赐婚未解,我们小姐始终是瑞王殿下的儿媳妇!区区京畿巡卫,胆敢冲撞未来的世子妃,也不数数自己有几颗脑袋!”
门口的声音一时没有回应,看来这状况几人也拿捏不准,瑞王是陛下信赖的兄弟,虽然年纪大了,威名仍在,还能压得几个小角色不敢擅自行动。这时一个不同于之前的声音说道:“请小姐静候府中,待我等请示长官,再将结果禀报小姐。”说罢,文珠听到几个人离去的脚步声,可分明还有人徘徊在门口,以防她们逃走。
经此一事,文珠十分敬佩郭妈妈的沉稳,也因着她的话生出了几分底气来。她直了直脊背,告诉自己要镇定:无论如何,我还是世子妃,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就会想起旁人,想起母亲,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父亲和大夫人,二夫人,三姨娘都是穆合族人,只有自己的母亲是汉人。穆合族这点很奇怪,他们与汉族的联姻多是将族内的女孩嫁给汉族皇亲国戚或是朝中重臣,穆合族的男人却很少娶汉族女人。当年大伯加依布朗博迎娶温平公主,这对金玉碧人成为一时佳话后,汉族女人嫁进穆合族才蔚然成风。自己的母亲也是在这股洪流中嫁给父亲的。
长大后,她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穆合族的男人不喜欢汉族的女人,这两个民族的女儿实在太不一样了。相比于汉族的温婉,细致,内敛,穆合族女人洒脱,热烈,活泼,实在有说不出来的魅力。母亲是传统的大家闺秀,女工绝妙,还会读书识字,可相比于那几个姨娘,她显得太闷了些。父亲要去骑马射猎,几个姨娘争着同行,还要比拼谁的箭术高超;父亲公差完毕回家,三姨娘会赤脚从房中跑出来,当着所有外人的面热烈拥抱父亲,诉说自己有多么思念他。这些事母亲看了只会摇头,还会对孩子说:“女孩子家万不可如此失了规矩。”
母亲越是这样想,便越是沉闷,听说新进门时,父亲为母亲的温婉沉静深深着迷,可到后来,父亲眼中便很少有母亲了。父亲和几位姨娘有时会用穆合语交谈,讲些族内的笑话,这些母亲都插不上嘴,每当母亲吟些诗词歌赋,他们也都接不上话。怪不得人家说“生女莫适夷”,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好的汉家女儿也不会幸福的。
诚然,自己的伯母是个特例,可谁让人家是公主之尊呢?
文珠便是全然遗传了母亲的性情,虽然父亲曾经教她骑射,可她内心实在提不起兴趣,她会讲穆合语,也过穆合族的节日,信奉穆合族的神明,可她总是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家中是一个外人。她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人,她也不会融入这个集体,更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穆合族女孩。也是因此,她从小便觉得合锦十分亲切,她们出生的家庭是如此相像,都有一个穆合族的父亲和来自汉族的母亲,所以她们应该有相同的心境和体悟,也有同样的烦恼。
可是当她亲眼看到大伯和伯母是如何相处的,她才明白,人世间有千万种烦恼,却没有一个人能对你的烦恼感同身受,这才是孤独。
大伯和伯母是与父母完全不同的一对,他们仿佛有无数的话题可以聊,能一起做很多事都不觉得烦闷。那年中秋,她跟着父亲到大伯府中做,与合锦在一处玩耍,躲起来偷偷听大伯和伯母吟月,他们两个每人说一句关于月的诗词,不能重复,一直说到伯母败下阵来。伯母豪爽地吃了一杯罚酒,像猫儿一样依偎在大伯怀中,听大伯给她讲兵法。
文珠呆呆地看着,不由得对合锦说:“你爹娘可真厉害。”合锦点头道:“是啊,父亲懂的诗词比母亲还多呢!”文珠在心中默默摇了摇头,她看着月下两个连在一块的身影,心想,值得羡慕的可不是这个。
文珠七岁那年,这对璧人双双陨落了,因为大伯战死,伯母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撑了几个月便撒手西去。加合锦接连失去双亲,成为孤儿。失去那样幸福的家庭,文珠都替她惋惜。文珠想起母亲的话来:愈是好到极致,便愈不长久。这句话用在大伯和伯母身上最合适。
可是那些次好的,甚至不好的便能长久了吗?八年之后,她也成了孤儿,还更加可怕一些,她成了叛军遗孤。如果母亲此刻出了事,那她的整个世界都没有了。
时间漫长地走了一个时辰,在惴惴不安中,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奉旨将屋内众人收监候审。这回是陛下的旨意,再没有理由抵抗,于是她们全被关进了大牢。她没能见到母亲,狱卒也不给她打听的机会。
在牢中根本数不清日子,只能按照吃饭的时间勉强计算。那饭食差的可怜,吃进口中还不如不吃。郭妈妈一直劝她进食,文珠发现若是自己不吃,其他人根本不敢吃,便勉强吃了几口,接下来腹中便翻江倒海,把好不容易吃进去的又呕了出来。她那娇嫩的胃实在受不了这些。熬了好几天,她们终于被放了出来。
在路上,她得知了父亲将于今日午时问斩的消息,再一打听母亲的事,便得知了噩耗,气得她差点没晕过去。原本对于案犯家中的女眷是可以从轻发落的,削籍为奴的例子也有不少,总之性命还可一保,可那劳可干麻锡不知怎么了,执意带领几位女眷连夜逃至劳可干氏的府邸,率领家中仆从与京畿巡卫又展开了一次小规模争战。这群未经训练的人如何能抵挡京畿巡卫呢?劳可干麻锡被俘虏时身中数刀,奄奄一息,幸存的几人都被扣上了“负隅顽抗”的帽子,龙颜盛怒之下,便一同处以毒刑了。
文珠想起母亲,那永远柔弱,善良,温婉的母亲,若非劳可干麻锡的一意孤行,有勇无谋,她又怎会被连累死?若是当时母亲没有告诫自己逃回闺中,只怕自己也要受到株连!想到这里便戚戚哀哀,一路啼哭不已,直到见了杜老公,知道他是祁帝身边的人,才不敢哭泣,由杜老公领着,送到合锦这里来。
合锦听罢她的遭遇,心中难受万分,那刚满一岁的侄子,三姨娘腹中的胎儿……还有文珠。失去双亲的痛苦她自小便有体会,知道文珠此时心力交瘁,只愿她能坚强珍重。便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婶母将妹妹解救出来,必定是想让妹妹好好活着,你若是不珍重自身,难免会如同我母亲那般,让生者死者皆伤感垂泪。妹妹日后的路还很长,等做了世子妃,日子便算是重新开始了。”
文珠问道:“陛下真的还会允许我嫁给世子吗?我在牢中时听狱卒传言纷纷,都说瑞王爷每日都在请求陛下退婚。”合锦摇头道:“你没听方才杜老公传旨,让你住在这里直到出嫁吗?那婚约定然是作数的!之前太子也对我讲,‘衍春节’将至,陛下不会轻易行那棒打鸳鸯之事,你安心吧!”
知道合锦仍旧和太子、太后有联系,便能推断出她的地位没有受此事影响,文珠道:“姐姐有太后、陛下、太子宠爱,能否替妹妹美言几句?妹妹自知父亲死罪难除,只是母亲,母亲她……她是无辜的啊!劳可干麻锡为非作歹,受于她的压迫,母亲丝毫不敢反抗,这才做出错事来,还望姐姐体谅,帮妹妹劝劝陛下,就是充为奴婢,也比赐死好啊……”说着说着,便要下跪,合锦手疾眼快地扶起她,叹道:“你当真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我现在被陛下禁足,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做,那日在太后面前陛下赦免了我,是看顾太后和我亡父的面子,却不是对我心存体恤,妹妹此话不要说了,因为姐姐实在帮不上忙。”
她这话说得无情,却也是事实,文珠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随之崩断了。在来的路上,她不住地想,宫中的堂姐大概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合锦由太后抚养长大,又被陛下收为义女,若是她开口恳求,能否换来母亲一命?再看那杜老公明明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还是对合锦毕恭毕敬,便知她在宫中还有地位。却没想到合锦想都不想,试也不试,便拒绝了自己。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摊上了自己家,怕都是一个大麻烦,合锦这样做,也无法怪她,只是将这绝望之感更加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