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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空狭隙之中, 无数的片段如流水而过。
    无尽的黑暗,和无尽的银色星光。
    其中能存在的, 也终究会是被时间遗忘的人。
    “二哥。”
    “二哥?”姜晨此刻, 神色却是冷静无比, “我知道我是姜晨,却不知道你是不是姜希。”
    “二哥是二哥,正如我就是小希一样。”
    他站直了些, 白色的休闲外套, 衣领沾了些血迹, 此时此刻,分明无比。“如果你当我是哥哥, 就不该阻止我。”他不知道这个妹妹经历了什么, 是不是像他一样重活多年又回到原地。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姜晨早应该是个死人了。
    姜希不能阻止, 姜穆, 他也不能阻止。
    “二哥, 我不明白。你难道想死吗?”
    “我有我的理由。”
    “理由为何?我只知道, 我不能让你这样害了自己。”
    “害?你又怎知,什么是害,什么是助?小希。”他突然道,“你一向听哥哥的话, 那么现在,就不要再插手了。”
    “是, 二哥。我很听话,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能听我一次?我只知道,以前的二哥努力的活着。他死了,奶奶和哥哥………”
    “从前我想活着,那是从前。现在,我变了。”
    “不行!”她阻止的时候,坚定不移。
    再次反驳,让姜晨平静的面具有了一丝龟裂之像,“这数万年,我都不曾怀疑过你。”
    “……”
    “那条龙,是你放的。”
    “是。”
    是她。而且,即便重来一次,她也依旧要这么做!
    “你自作主张,问过我的意见!”
    “我没有问过你,但当时,二哥也给了我答案。”
    “二哥你不需要我救。可他需要。”
    “……你也认为,我不是姜晨。”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他人。无论外表如何变换,二哥都是姜希的二哥。”
    “是么?”
    “二哥,你的骄傲,难道,就不能放下一些。”
    “傲?难道要我蜗居在那些姓名的冤孽之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做他们脚底下的阴影,连自己的身份也不能拥有。他们的过错留于我承受,我所做的正确却要挂上他们的名姓,且被称之为迷途知返。”
    “何其不对等!”
    “二哥……”
    “数万年,我不曾怀疑过你。只知道,有你们所在,便是姜晨故乡。为这一切,即便面对千夫所指之地也从不认命,即便落得挫骨扬灰结局也不曾放弃。二哥去努力的活着,封存他们的记忆维持着自己,哪怕为此沾染鲜血,亦不敢言悔。可我从来不曾料到,却是你将原本的一切摧毁的一干二净?”
    “不……”
    “什么不?你想说你不曾插手此事?”
    姜希从不曾见过,记忆里一直笑意盈盈的哥哥会有这么失态的一日。
    看似平静的目光之下,是千万年压抑的鲜血与厌恶,仿佛她敢说任何一句反驳的话,他当场就能爆发。
    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爆发。
    姜希沉默了。银龙的时空之力,在他族身上,总会出现偏差。可是她未曾料到,偏差如此之大。
    当初历轮回之劫,已隐隐约约看到这份扰乱时空的力量,为天地不容。只是她要救人,顾不得那么许多。
    “二哥,跟我走。这里……在这里,你也不会快乐的。”
    姜晨似乎动摇了瞬间,才笑了笑,对姜希道,“难道离开了,就可以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吗?”
    不能。从来都不能。“不能,但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不想改变,二哥又何必辗转归来。”
    姜晨脸色变得难看,狠狠的呼了口气,维持着濒临破灭的平静,“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会有人等我,但是,被等的时间却早已过去。”
    “二哥,人不能沉湎于惨痛的过去。”
    “那你要我如何!”
    “我对我是何等厌恶!我清清楚楚想起来一切,我见过现在的我,那时候,掐死我的人,我只道他是个疯子,令人厌恶的疯子!那种心境,如今都能感受!”
    “可笑!他厌恶着我,难道我就不恨他?!”
    “如今他是在这里安安静静生活,我却如同阴影之下沟壑,不敢出面与大哥他们相见。凭什么他就幸福,我却如此挣扎!”
    “不公平……”
    姜希呆了呆,问,“二哥……你是嫉妒他吗?”
    姜晨也呆了呆,才冷笑,“你想太多了。”
    看着同样的一张脸,一开朗灿烂,一痛苦至斯,姜希心中,如何没有心疼。“你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已身处不同时空……二哥,随我去我的世界吧。在这里……”你不会快乐的……
    曾经她为了维护他,觉醒了一次,却伤了他……
    永远不能忘记那瞬间他的表情……
    “看到了吗?”他低头看着那双手,“就是这样的手,满满都是鲜血在流淌。”
    “你为何就不愿意放过他。”
    “他?”姜晨呐呐,脸上出现些许迷惑,良久,才像是反应过来了,眸色阴沉,“是他。小希,承认吗?你也将我与他分开。你其实也不愿意承认我才是姜晨……”
    他的声音凉薄,一字一顿冷冷问,“是不是?”
    姜希知道无意之中,又伤到了他,再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他低低笑了,看着自己的干净的手,看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以一种体谅的语气柔和道,“却也无可厚非。姜晨才不会杀人如麻,像我这样不甘的孤魂野鬼,的确不配上晨曦之名。”
    “……”
    “让开。”
    “……”
    姜希看他的神色,心头微沉,还是咬了咬牙,“绝不。”
    姜晨指尖化出一把龙珠的白玉瑶琴,指尖一动,一点低沉悠远的琴音。
    他的眼神变得温和,就像是年幼时哄初来的姜希时,那样温柔耐心的时候。“好好睡一觉吧。”
    她的意识朦胧之后,一条银龙盘踞下来,合上了眼睛。
    琴音不绝。
    姜晨松了琴弦,伸手,摸了摸那好看,银色甚至有些透明的龙角。
    你从哪个时空而来。
    无论如何,你都还没有看过,一切最后的结局。
    所以,你还不明白。
    若一个人的死亡和消失,能够最大程度的改善一切……
    那就必须牺牲掉他。
    孰轻孰重,姜晨心中,已有答案。
    这是唯一……
    和必须完成的方法。
    ……
    姜晨有些烦躁的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墙上电视新闻中所播报破获大案的喜悦再也传达不到这里。
    医院中消毒水的味道浓重,他坐在病床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感觉,被人惦记了。
    药水在透明的玻璃瓶中,一点一点滴落。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指针滴答滴答转过一个个固定细小的角度。药瓶中还有大半瓶药水。
    等待。让无所事事的人等待,无疑是最漫长之事了。
    才从重症监护室里脱离的姜晨,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赵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日后还是小心些。
    他问了小希,但小希完全没有那段记忆。老实说,他简直要以为之前的事是自己一个荒诞的梦了。
    只不过,有些过分的真实罢了。
    人不常说,临死之前,总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真的只是晕厥之后的臆想罢了……
    他躺在病床上,瞪着天花板出神。等大哥工作去了,再出去游玩。现在离开,说不定会被抓回来。
    人要好好活着,果然是件不容易的事。
    如果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看起来他确实有些贪心了。他还能活下去,已经很好了。
    即便姜晨不曾见过父母,也可以感受到,在车祸时,父母双亡,他一个未足月的婴儿,能活下来,他们在那瞬间,所付出的努力了。
    祖母和大哥很少在他面前提及父母的事。恐怕是因为,害怕他会将父母的死因归于自己。
    不过,世上已发生过的事,会如此轻易就被掩盖吗?
    至少姜晨从来都觉得不能。
    大哥他一直在做的事,近乎完美瞒过了家中所有人,姜晨不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感谢电脑的存在。
    “二哥!”病房门被推开一条相逢,浅黄色连衣裙的少女探了头进来,提着一篮水果,冲他斜眼示意自己身后门外。
    姜晨秒懂,果断盖好被子,笑的灿烂而毫无阴霾,“小希啊,大哥最近还好吧?我可想他了!大哥好不容易回来,我还要每天呆在医院挂点滴,不能见亲哥一面,唉。”姜晨极为惆怅的叹了口气。
    门口站着的衬衫扣到脖子的青年抬手轻轻推了一把,姜希一个趔趄进来,借着水果篮暗暗比了个大拇指。瞧瞧二哥说的,多么令人感动!
    姜晨从床上坐起来,一副惊喜之色,“大哥!你怎么来了!”
    姜穆故意板着脸,轻哼了声,“我怕我不来,你就要跑了。”
    “怎么会!”姜晨果断反驳,“我一向最听哥你的话了。这事三妹最能作证了?”
    姜希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嗯嗯嗯。”
    姜穆:“你们两个战线向来统一的很。作证能有几分可信度?”
    门口一道慈祥的女声笑道,“阿穆,难得回来,怎么就知道说教!”
    姜穆果然不说话了。
    听到这个声音,姜晨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来了,“奶奶!”
    姜穆体贴的将门开大了些,果然身边还站着一位老人。她年纪大了,却还依旧生活精致,脸上时常带着乐观的微笑,从不因自我的生死而忧愁。
    她平生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几个孩子了。小穆,都二十五了,还不谈个女朋友。阿晨十八,身体,却不太好。至于小希,这小姑娘也是个顽皮精,看着柔柔弱弱的,蹦蹦跳跳起来却挡都挡不住。
    三个,都挺不省心的。
    可是,都很可爱。
    姜晨抬手就要拔了滴管,下去迎接,被姜希按住,眼神示意不能弃疗。
    姜从小到大晨都有一点想不通,小妹从哪里来的这么大手劲。
    另外,他看着自己还没碰到针管就被挡下的手,不得不感叹,小妹反应速度,也是超出常人啊。
    “大哥,针管歪了。”他懒洋洋告状。
    姜希骇了一跳,真当歪了?她顷刻松了手,一眼看去。
    姜晨悠悠抬起手对着手背吹了吹,“啊。差点歪了,小希,你做事不要总是毛毛躁躁啊。”
    “……”这种,类似于姜穆的语气。听了真叫人害怕。
    是的,也许因为姜穆很少在家的缘故,姜希最怕的,其实是这位生的温文尔雅却不苟言笑的哥哥。
    而且,老实说,在他身上,偶尔会感觉到血气。是真的血气。
    姜希的鼻子,天生就很灵。
    毕竟,看起来是个生意有成的商人,却与调查局有大部分合作。无论他如何掩饰,总归还是与真正的商人不同的。
    最重要的是,大哥是类似于一家之主的存在。
    姜希一向都尊重两位哥哥。
    只是因为与二哥一起长大,更加亲近些。
    她到窗台边收拾了水仙花瓶,笑应,“是是是,二哥教训的是。”
    窗帘拉的更大了些,阳光更加敞亮的照进来。姜希开窗通了通风,没有很久,又关上了。已经八月下旬了,外头有些凉了。
    瓷瓶中插着的水仙花盛放,因着人静心照料,依旧光彩照人。
    姜希拿着剪刀,低头剪去了一点泛黄的叶边。
    “今天觉得怎么样了?”
    “很好啊。”姜晨接过姜希递来的苹果,笑的没心没肺的,“我觉得我跑八百米都没问题。”
    “……”姜穆无语,无奈,“胡说八道。”
    “真的!”
    姜穆拿了苹果,解开了袖口,修长的指尖捏着刀片,又秀了一把刀功,明明比姜希迟拿起刀,却几乎与她一起削完。
    姜希看着自己刀下完整的皮,原本二哥肯定是要选这个完整的,不过鉴于大哥不常回家……
    她伸手将苹果递给姜老太太,“奶奶,给你。”
    姜晨:……
    接过姜穆手中的,强迫症下不了口。因为大哥削皮,一向喜欢从顶部往下削。手法干净利落,但是会断。
    ……竖向削皮真是逼死强迫症。
    姜老太太忍不住笑,“阿晨,来,给你。”
    “多吃点。”
    被三束目光盯着,姜晨压力山大,随手接过刀分了三瓣,“来来来,见面分一半啊。别气别气,不用太感动。”
    姜希看到他,咬唇,几乎控制不住情绪。谁能想到,笑的这样开心的人,却是身患重病。
    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家中时,二哥是最先笑的人。那时候,她完全想不到,一个笑容满面的人,却要三天两头倒进医院。
    “哥,我想出院。”姜晨咬着苹果对他说。
    赵文说过,姜晨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心情不要有太大起伏,还是安全的,姜穆想过如今情况,对他点了点头,“嗯。”
    姜晨狐疑地看着他,怎么突然好说话了。
    姜穆:“你那是什么表情?”
    “啊,哈哈。哥你答应的太快了我有点不习惯。”
    “抱歉。”姜穆抿了抿唇,“哥哥很忙,这些年的确是忽略你的感受了。”
    “……怎么会?我知道,大哥最关心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一拍姜穆的肩,即便近些年姜穆繁忙二人感情也并未疏淡,他作出一副警惕之色,“你不会想挖坑给我说知道关心就别出院,那是不可能的!”
    他故意开玩笑,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哥哥不必继续自责。
    姜穆推了把他的脑门,离他不正形的样子远了些,整了整肩膀被他拍皱的衣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再提方才的话,“你哥哪有你那么多鬼精灵。”
    “我这是聪明绝顶心思剔透一步三算未雨绸缪。”
    “你的头发长得很好。”所以还没聪明到绝顶的地步?
    姜晨:当哥的讲了冷笑话么?忍不住问,“难道非要我秃了你才知道我聪明?”
    姜希安慰道,“二哥,我知道你最聪明了。”
    姜晨:是吧?果然还是妹妹好,贴心小棉袄。
    “如果你不是把那些头脑都用在偷溜出院上。”
    她话音一落,姜晨下意识看向自家大哥,果然见惯常温和的眉眼有些许阴沉下来,并不明显,但是姜晨对他人情绪,向来都很敏感,“……”你行啊,小希,学着给你哥挖套了。
    姜希回头甜甜一笑:方才你还告状,说我歪了你的针头,谢谢。
    “小心眼。”姜晨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撇了撇嘴。
    姜希哼着曲,将周遭重新收拾了一遍。
    姜穆看他们二人平安无事,才收了心思,转身出了病房,“我去找赵文,如果他说能,就带你出去。”
    “好。谢大哥,谢赵哥。”
    “他还没说可以。”
    “这是提前感谢,礼貌。”更何况,他说话不算数。只要大哥说可以就可以了。……
    “情况已经稳定了。若是他要回,那顺着吧。好心情对于养病也很重要啊。”
    “你去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
    “事出紧急,我忙着处理阿晨的病了。之后回龙湖查看……”赵文沉重了些,“应该与你没有关系。之后小希醒过来,我问了,具体的事情她也有点模糊。只是说路过龙湖回家,看到了阿晨发病。就打了电话过来。”至于她也晕了,可能是中暑吧。
    “如果是你被发现了,阿晨两个,也不会只是发病那么简单了。”
    “事情还没有结束,穆,千万小心。”
    姜穆从臂弯搭着的西装口袋准确无误地拿出一副平光镜带上,“我知道了。”他也没有回头再看,“如果他们问起,就说公司出了点事,我要回去处理一下。”
    赵文拍了拍他的肩。
    “交给我吧。”他温文尔雅的一笑,“一个都跑不掉。”
    让你抽出家人团聚的时间打击的,要是能跑掉,那才怪了。
    赵文只嗯嗯嗯猛点了一阵头。我求你了,别露出跟你弟弟那样,冲人家毛骨悚然的笑。
    姜穆一向觉得姜晨乖巧可爱。但事实上……那位病弱美少年简直就是个人形炸弹。谁戳谁死。
    也不是这么说。
    这么说还是太轻了些。
    他可见过姜晨坐在病床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键盘,对着电脑笑的很开心的时候。还没过几秒,收到姜穆的消息,说是目标突然按捺不住主动出击,正好落了陷阱,他和队友端了目标老窝,完美达成目标。
    之后姜穆收走姜晨电脑的时候,赵文借来看过。毫无痕迹。
    但很难说,与他无关。
    谁戳谁死说轻了。真的说来,应该是,谁戳了他的逆鳞,谁就要死一窝。
    是的,若不是见过他对上电脑的熟练劲儿,见过这几次简直不算是巧合的巧合。看他总一张少年脸,灿烂自强又无害,简直就是身残……身患重病却自强不息的乐观积极的好榜样。
    他的身体还未复原,探望的事也不能长久。等到众人离开,姜晨才显出些疲惫之色,对着空荡荡的病房,默然无语。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一片苍白毫无人气的样子。
    可是还不送走小希他们,他很担心,他会撑不住露出什么不好的脸色。
    到时候,他们肯定又会担心了。
    既然赵文说已经没事了,那应该就没事了。之后他可以常常回家,一样见到奶奶和小希啊。
    不急不急。
    他转头,看到窗台玻璃上,一张相同的苍白的脸,一双漠然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他在这里多久了?他又看了多久了?他究竟想要怎么样?
    姜晨心头一窒。
    连整间病房,都仿佛阴冷了下来。
    他穿过窗边的玻璃,真真切切走了出来。
    姜晨闭上眼睛,总觉得自己怕是又出现了幻觉。
    直到他说了一句,“如何?连自己,都不愿见这一面?”
    姜晨微愣,再转头去看,“你……”
    “我……”他低低笑了下。转眼之间,修长干净的手就搭上姜晨的脖子。
    姜晨皱眉。
    来的人不轻不重的收了下手。
    姜晨呼吸一滞,胸腔的气仿佛瞬间被抽光,感受那只手,越来越紧,艰难道,“为……什么?”
    “还不明白么?”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姜晨,没有你,就没有我。不如就此死去吧?至少,你我不会过得如此痛苦。”
    “哼!”被他掐着的人神色冷静下来,勾了勾唇角,视脖子上的手若无物,仿若一眼洞穿了他的心思,相当冷静自持地回答,“究竟何人痛苦。你心里最为清楚。”
    “……”
    “对不起。”他眉眼依旧发寒,却忽然说,“此生我们对不起的人实在太多,只有彻底的死亡才能断绝所有的一切。”
    “即便你我本为一体,可惜,此言此行,究竟是成全各种心愿或是懦弱逃避?”
    “你我本就是一个人。不是么?”
    “是么?我可从未承认这一点。”姜晨冷静下来后,却轻轻推开了手,全然不在意弥漫的杀气,轻笑,“你是你,我是我。就算你我模样相同,又能说明什么。”
    姜晨闻言,呆了一呆。那一模一样的年少的脸上露出了千年万年都未曾有过的迷茫。
    良久,他低低笑了,“我都不记得,多少年了。在黑暗之中挣扎,在他人的名姓下苟活,我总是说,姜晨,姜晨。我是姜晨。我有自己的身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故乡,他人的命运和罪孽都与我无关,只想会不会有一天,我能再回来,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多少人都不承认这样一个游魂的存在,凭着那具肉身让我去承担他人的愆错,我也从不甘心承认。我不甘心做他人的影子,即便全天下冠我以他人名姓,我也不去认可,也不去遗忘。从不曾料到……”
    “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存在,会被自己否认。连自己都否认!呵……”他的笑意却猛然一敛,眸色阴寒,苍白而毫无血色的的手掐住了他,几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有趣……当真有趣……”
    要下杀手,当真如此困难。不,其实,并不困难。
    “唔……额……”病床上的人苍白的脸上,都被逼得渗出一抹病态的红晕来,可他此刻的冷静,简直不符合他的年纪。“你知道……咳……大哥和三妹都在等我。”
    姜晨也笑了,两人有一瞬间再次重合起来,“不,他们会忘记这一切。”
    忘记姜晨的存在,忘记……姜晨的名字。
    姜晨沙哑着声音,“就算你杀了我,根本毫无用处。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你说你是我,如你所言,在姜晨死亡的那一刻,姜晨就已不存在了!那不该存在的经历的人,早已不是姜晨。”
    他手上青筋毕露,到看到那个自己明显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又松了松,淡笑道,“是吗?”
    “死了?”他唇齿间溢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冷笑,“既然都要死,不如早早结束?你我也不用苦苦挣扎了。小希她也不会影响大局……”
    眸中却寒凉一片,半分笑意也无,阴沉如同凉夜。
    姜晨大口呼气,惨白的脖子上又出现一条鲜红的印记,此刻呼吸之时,都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好似下一刻,就要断气了。
    “砰砰砰。”
    病房的门突然响了。
    “二哥?”姜希在外招呼。
    房中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都是一呆。
    姜希抱着君子兰站在门口,头上顶了一盆水果,全然不知内中争斗,如平常那般笑着,“二哥,我进来了。”
    门咯吱打开。
    眉目温柔的女孩趴在门口张望了番,轻手轻脚进来。
    “还好祖母不在。”她从篮子里拿出笔电给他,“不过只准一会。”
    大哥又出去了。二哥想来,又在担心。等他用电脑跟踪一下,至少会安心的。
    病床上,姜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半分异状,笑道,“好三妹。”
    窗外的风缓缓吹着,阳光从窗台洒落进来。
    姜希看着窗外阳光,一片平静的树林,近些日子忐忑的心情也舒畅了些,“二哥,今天觉得怎么样?”
    姜晨本有些紧张,但她一转过来,姜晨脸上神色就同平时并无区别,懒洋洋应了句,“小希,二哥觉得完全可以出院。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不行,至少半个月,绝不能落病根。我先替你兜着。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打算怎样?根据你家妹子观察,奶奶怕要催你结婚了。”
    不错,是结婚。可不是看他交女性朋友了。
    姜晨愣了愣,忽道,“二哥正打算另觅新欢……”
    姜希:……
    “你又要分手!”
    “……我一直都单身好吗?”
    “噫,花心大萝卜上瘾。”
    房中隐隐传来这一句。
    窗外木林,他已想起了当时的回话。几乎与房中同时,麻木的喃喃念出一句,“二哥这是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低笑,原来根本不是幻觉,真的是他。
    窗外有另一个自己,处于不同的时空。
    他当时,却是认为这个模样相像的人,是个见人就杀的变态。
    从不曾想过,他们真同为一人。他甚至能想起来那时候,心里的极端厌恶和反感。
    房中姜晨说着,便深深咳了几咳,脸色呛得红了。
    姜希慌了瞬,忙要倒水给他。才看到他今日脖子上还搭了围巾,愣了愣。
    姜晨缓过劲而来,看到她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慌乱,镇定从容说着话,“小希,二哥这身体你也看到了,闹够了。这种事情,根本是对对方不负责任,别听奶奶瞎凑合,懂么?”
    “二哥……”他这语气一低,姜希当即不再注意围巾之事,摇头认真道,“文哥哥说了,你已经好了。”她握了握他的手,坚定道,“相信我。”
    姜晨失笑,“好!会好的。咱家哥哥太笨了,必要之时还得你家二哥出手。”
    “二哥……”他总是考虑着哥哥,考虑他这个妹妹,考虑家人的感受,以各种方法守护着家,却从来不说自己的想法。姜希沉默了下,很快扬起笑脸,“大哥过两天会过来看你。再过一阵好些了出院去海边玩。奶奶已经同意了,不过说好,你不能一个人走,要带上我。”
    “海?”姜晨不知为何,心中一沉。
    姜希见他久久不说话,诧异,“二哥……二哥?”
    姜晨回过神来,温柔一笑,阳光落在苍白的脸上,一时却温暖无比,“好。”
    墙外林木上,姜晨都不敢去看这一切,良久,仰面闭了眼睛。
    他何尝不记得今日之事。往日一切都历历在目,甚至当时他说的每个字,每个心情,都清晰如旧。
    可是,如今那个,却说他是他,他是他。
    是了,多年前,他听过这句话。
    那时候,他是说话的人,全然不懂得听话的人的绝望,如今终于轮到自己体会一切。
    你是你,我是我。
    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如此简单,如此平淡,却是如此鲜血淋漓,叫人骨里血里,都发冷。
    他这些年的执着,究竟还有何意义?
    像他这样双手沾满鲜血归来,连曾经的自己,心中都是如此厌恶,都不愿承认他们实为一人。
    他已不是姜晨?
    那他又是谁?
    他不是姜晨
    他还能是谁?
    姜晨伸手,要去擦那些泪水,却止不住,越擦,越是汹涌。
    他从来没有流过泪。即便当懵懂之下被困东海,即便全天下都恨不得他去死,那些年,他都不曾流过泪。他一直还以为,是当时出生忘记也带上泪腺这东西,如今才发现,不是没带,只是人心还未到绝望之处。
    换季的天气说变就变。
    方才阳光明媚,如今就是大雨倾盆。
    姜晨淋得落汤鸡似的,头发贴在脸颊,狼狈异常。
    往日他任何时候,总不曾希望自己太过狼狈。
    如今却打心底升起狼狈之感。
    天下之大,却已无他容身之处。
    姜晨,那是姜晨的家。
    他已死了,是名叫姜晨的口中,认可的死人。
    那不是他的家了。
    他原来,早没有家了。
    从头到尾,不肯放手的,始终只有他一个。
    他坐在床前,身上沾的雨水,也打湿了病床。手中的匕首寒光凛凛。
    龙影从床上躺着的人心口冲了出来,杀气腾腾地掠来,意欲彻底消灭威胁。
    床前坐着的人,身边也浮出一条龙影。
    两方对峙,相互仇敌,瞬息而动。
    姜晨面无表情,手起刀落,两条各为其主的龙一同被扎在刀尖,彻底消散。
    刀尖刺入胸膛之时的冰冷,与死亡的气息。
    是他感受到的。也是他感受到的。
    病床上,姜晨缓缓睁开眼睛,清亮的眸中却无丝毫睡意。
    他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面前一模一样渐渐虚化的人影之上,隐隐流露出几分悲伤。
    如果终究要迎来这样的死亡,却不如从未存在。
    床边坐着的人却笑了,他笑的时候,减去了千万年之后的沉重和虚假,终于与曾经那个爱笑的少年重合了。
    后来的人所拥有的记忆,因为从前的人提前的死亡,渐渐消散了。
    他已经不再沉重。他背负的,只有姜晨了。
    他此生所求,终究达成了。
    就像从前说的那样,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而他想做的事,从来不会失败。
    透明的人影散的一干二净,唯余下原本的灵魂,化作点点微光重新融入已冰冷的躯体。
    须臾之间,那具困着前后相同魂魄的躯体,再也承受不住,随清风而来,如烟雾散去。
    与此生此世,所有关于姜晨的记忆,一点一点,全部化作飞灰。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姜晨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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