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如同流淌的掺了金粉的墨汁从窗台上垂落下去,风华绝代的女子微微侧首看向自己,眉眼如此眼熟,连表情都熟悉至极,尤其是此时她坐在晨光之中,周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如同他昨夜沉睡在梦中无法醒转的时刻曾经在山川之上看见的那般神女模样,然而记忆之中似乎也曾有过这般景象却教他一时半刻都想不起了。
奈何眼前人气质过于森冷,叫人在旁边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尽管如此,这莫名出现的女子并未令他有恐惧的情绪,反而多了一丝丝的安心。
他挣扎的从床上坐起来,正欲开口,见那女子自床边一跃落在地上,就这么么一瞬间的时间她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虽然衣着毫无变化,容颜却已经变为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阿凝!”
娇娘自从自称地君的男子合衣在床上躺下之后就一直守在他旁边,而昨日给她带来的刺激让她心中平静了许多,觉得就算是白翊拒绝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了。只要是白翊能够好好地活着,自己求来一个答案也未为不可。
甚至是昨日那男子所说,白翊此生本无姻缘怎么多了一条红线纠缠在身上,如此难免让她多出一丝不切合实际的妄想——是不是这姻缘就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现出本来面目,坐在窗边看着那人间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露出一点掺了乳白色的橘色光芒。
日月交替时的日月精华因她此时平和的心境而带来了更为精纯的力量。
她如同沐浴在温暖的湖泊之中,凝神静气,在身体内部循环着比起平常更为淡泊的力量。
是否是这一刻,她得以了悟一点人世间爱恨得失的微末因果,那些在她死亡之后消失了的七情六欲正因为爱而在她身上有了苏醒的痕迹。
爱是一场怦然心动,是造化弄人不期而遇的一眼万年。用科学的话来说,这不过是荷尔蒙的作用,人类作为生物繁衍传续的自然反应。
然而,为了爱去付出、去舍弃,这才是经过衡量和选择之后,判定的对自己未来的义无反顾。
直到白翊醒来,她转身看向他,只是为了此刻醒来的人的目光令她如此安宁喜乐,而并不是那个戴着金丝眼镜把所有喜怒哀乐一并藏在其中、高高在上的神灵。
她的最后一点忐忑消失无踪,就此化出谢凝的模样出现在白翊面前,见白翊疑惑的呼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莞尔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白翊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之中醒过来,略带茫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娇娘走了几步上前到他床边,微笑道:“我有些事情,从见面就瞒着你,心中觉得对你不起。之前和你发脾气,也是我心中没有想通究竟应当如何的缘故,如今特意来见你,有些事情想和你说出口。”
白翊冥冥之中似乎能够感觉到她要说的恐怕是什么可怖的东西,然而他一双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抿着唇制止着他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娇娘纵然已经坦然面对着这件事情,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句话在嘴里打转了一千遍,最后嗫嗫嚅嚅道:“我,并非是我。”
这句话的悬念太大,白翊不解道:“什么?”
开了个头,别管这个头开的如何糟烂,娇娘好歹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
她抿唇,双手扭在一起似个小姑娘的模样,可是那句话就是说不出来,好歹是扯了扯自己的衣裳道:“你看这个不像是正常人穿的衣服吧,其实我也不是一个普通人……”
“我其实,不是人——”娇娘磨磨唧唧道。
白翊反而笑了出来:“别是你最近研究国画研究的魔怔了,当做自己是画中人成了精怪,来到这凡间找这画师转世来以身相许?你怎么就不是人了?”
他随口胡诌了一段故事,如此风流动人,叫娇娘惨白着脸苦笑道:“若是如此,那也就真的好了。我若是精怪来到凡间,必然留在公子身边,岂会有现在这般进退维谷?”
她这才敛裾整眉,轻施一礼,形态袅娜,是她在那山神庙下千百年来习得的最闺阁模样,大家闺秀步步生莲,只不过如此简单的礼仪也每一个动作都是规矩。
“小女谢氏,小字娇娘,见过公子。之前多番隐瞒,实非本心,还望公子能够原谅一二。”
就像是前清蒲先生曾经写过的志异之中,荒宅之中书生独自温习考试,夜中便有锦衣美女来访,轻则红袖添香,重则自荐枕席,说的都是一套话,如何孤身凄苦,如何爱慕公子,如今有了机会想要侍奉在公子身边。百转千回之后才能够得知,这天赐的艳福原来是古墓之中一只狐狸精,或是不肯转世的女子冤魂,飘飘渺渺等着一个人来度化。
白翊愣愣坐在床上,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和自己介绍着一个陌生的身份,一颗心浸泡在火上翻来覆去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最后只想从这个梦里面逃出去,免得面对这些可怕的故事。
“你到底是谁?你骗了我什么?”
娇娘挥手在自己脸上一抹,这才显现出来明明是与谢凝差不多少却美艳百倍也冷厉百倍的眉眼来,唇角溢出一抹苦笑:“我出生在唐宋年代,十七岁时被豺狼撕咬葬身荒野,留下冤魂在这人世间飘荡至今……”
她还欲再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这些年经历过的委屈,身上受过的伤,还是遇见了他之后的欢喜,那些婉转动人的隐衷,都不足以拿到现在来说。
欺骗是实打实的。
身份也是。
她就是一个骗了人的厉鬼,活该如此。
白翊忽然笑了一下,笑容之中滋味难言。他并未恐惧,也不生气,反而抬手遮住眼睛道:“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