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书跑得快,没一会儿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回到暖阁给李无眠报信儿。
已怀有八个月身孕的李无眠大腹便便,十分容易困乏,侧躺在卧榻上,肚子上盖着锦被,闭眼小寐。
“公主,婢子都打听清楚了,门外那些人都是媒婆……是来给……是来给将军说媒的。”鱼书犹犹豫豫还是说了出来。
没想到谢池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干的却都是偷鸡摸狗的事情,每日夜里翻墙到公主府来,还赖在屋中不走,非要侍候公主。
好好的正经夫妻日子过得反倒是像偷情一般,也不知这二人在闹些什么,因燕字不许他们私下议论主子的事情,鱼书只得私下悄悄向四平打听洛川所发生之事,四平认为谢池曾与李知叶纠缠不清,后来因为李无眠怀孕,成王已露败相,李知叶见自己再无出头之日,干脆远走他乡,谢池浪子回头,欲与李无眠再续前缘。
原本鱼书心想谢池知错就改,公主意思意思给他个教训就算了,不想这就已经放出消息,引得媒婆争相而来。
鱼书越想越气,愤愤道:“依婢子之见,谢将军此番是逼公主就范,随他回去,否则他就要与公主和离,门外那些媒婆不就是展示自己不愁下家的证据吗?”
“不会的,鱼书姑娘多虑了,我们将军不是那样的人。”落雪见李无眠垂眼沉思,怕夫妻二人隔阂加深,也上前相劝。
“今夜若谢池再敢来,就打断他的狗腿!”李无眠冷冷道,语气神情已与谢池有了七八分相像。
那边王孟说得口干舌燥才将门前的媒婆都打发走了,见桌上一沓厚厚的庚帖画像,不由得眉头紧锁,他干脆装病请辞吧,上次挨的板子还没好利索呢。
谢池回到府中已是深夜,他见王孟吞吞吐吐,眼神闪烁也顾不上问,再不去夜探香闺,就要扰了他那位佳人的好梦。
轻车熟路来到公主府暖阁门前,映入眼帘的是手持木棍守在门前的四平。
“你现在不看话本子,改强身健体了?”谢池疑声道,不待四平答话,他伸手就去推门,谁知那门已从里面锁上,纹丝不动,遂低声询问:“公主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将军请回吧。”四平耷拉着脸答,别说给他根木棍,就算他有十八只手,握着十八般武器,也打不过谢池啊,好差事轮不到他,得罪人他便是头一个。
谢池心中惋惜,打定主意明日不可再因议事而忘了时间,转身道:“那我明日再来。”
“将军,您就别来了。我们公主说……公主说……”四平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我们公主说您再敢来,就打断您的狗……就打断您的腿。”
闻言,谢池一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昨晚李无眠还睡在他怀中,因二人靠得近,他忍不住偷了几次香,早上的肉糜羹也是他一勺一勺亲手喂到嘴边的,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
“您还是回府问问王管家吧。”四平好心,给他指了条明路。
谢池想起王孟今晚的异常表现,心下有了主意,他道:“四平,你不是爱看那叫春生玉兰的书生写的话本子么,你帮我盯着消息,本将军把他捉来,保证你随时有的看。”
条件诱人,四平点点头,扔下手中木棍。
***
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庚帖画像,谢池气得手指都有些颤抖:“谁说本将军与九公主要和离了?”
有了前次的教训,王孟将打听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谢池,其中也包括孩子要姓李之事。
谢池怒极反笑:“没想到京中如此多着急要嫁人的小姐姑娘们,明儿我就启奏陛下,给她们好好寻一门亲事。你现在就去和武侯铺打声招呼,两府之前,若再是有这些不知好歹的妇人,我便去与三卫将军好好说道说道。”
翌日,前来打探消息的媒婆皆以侮辱皇室的罪名,押入大牢,一日工夫,长安城大半的媒婆都关在了一起,她们昨日还斗得你死我活,今日同病相怜悔恨不已。
第五十四章
蜃楼在西南有一处宅子, 外观上看并无奇特之处,只有进去方能窥探一二。宅子偏远,与寻常宅邸不同, 其中供人居住的阁楼甚少,连个正经待客的堂屋也无, 但景致极佳布局精妙,亭台水榭蜿蜒曲折, 树木花草郁郁葱葱,廊坊婉转别有洞天,可谓是移步换景, 是个修习的好去处, 后院紧挨着一处占地广阔的竹林, 走到深处还可见一座木屋。
寒日风大, 习武之人多是耳聪目明, 更何况蜃楼中顶尖高手云集,不少人都听见漱漱作响的风声夹杂了女子的哭喊尖叫之声。
“师父,我们不去那竹屋看看吗?”“十四五”岁手执利剑的少年, 问一旁闭目打坐的青衣男子。
“竹屋非观棋姑娘邀请, 不要贸然前往,仔细丢了性命。”青衣男子叹了口气,也未再多言, 一直住在主上府中的画屏姑娘,第一次出任务,就惹了大乱子, 如今被关在竹屋中, 恐怕凶多吉少, 令人心烦的哭声估摸也听不了多久。
声音的来源正是李知叶, 她抱膝坐在一个铁筑的牢笼中,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十指紧紧扒在栏杆上,冲着不远处专心调配药剂的观棋嘶吼。
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寻到谢池调人手去蜀王府,对她监管疏松的时候,精心设局,埋好炸药,只等送她那贪心不足的阿爹和不识好歹的谢池一同赴黄泉。
八月十五日,她好心好意相劝,可李无眠不愿随她离开,原本她对李无眠抱有一丝善意,谢池冷面冷心,大可不必操心他的死活,不如一走了之,图个轻松快乐。
她连三天就得吃一次的解药方子都弄到了手,支走观棋,说是在码头会合。哪知,李无眠倔强,谢池确实好本事,哄得她掏心掏肺,也哄得李无眠连自身安危都不顾,非要亲眼看到谢池的尸首才能罢休,而她等不得,干脆一走了之。
万万没想到,船行出去没多久,就发生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事情。
观棋一身黑衣,坐在她屋中的床榻上,语气神态完全没有往日毕恭毕敬的样子,连装都不愿意装了,朱唇微张,轻声问她:“画屏,怎么不等我,自己先走了?”既然是一起来的,当然也要一起回去。
李知叶往后门外退去,正要张口喊人,观棋似是觉得她行为可笑,手指头卷着一缕青丝,问道:“你可是想叫那几个废物来帮忙?”
说罢,观棋起身,走到一脸惊恐的李知叶面前,指着外头平静的水面说:“都已经喂鱼了。画屏,在蜃楼任务失败,是何下场,你应当清楚。”
“我不是画屏,我乃是河阳郡主李知叶!”李知叶怒目而视,辩解道。
“成王失败,哪里还有什么河阳郡主,李知叶是朝廷的要犯,而画屏,主上留你一条命,是要你好好赎罪。”观棋手上动作极快,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李知叶顿时手脚发软,再说不出一句话,倒在地上不断抽动。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还在想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幸好,幸好谢池也死在她手上了,也算两清。
调配好药剂的观棋走到铁笼跟前,拽住李知叶颈部的锁链将她的头部死死固定在栏杆前,掐住她的下颚迫她张口,粗鲁地将黑褐色药汁灌了进去。
李知叶剧烈咳嗽,使劲儿地抠着嗓子眼,逼迫自己呕吐。
“省省力气吧,主上让你给我试药,已是宽厚,你应当对我的本事有信心才是。”观棋仔细观察李知叶的反应。
只见李知叶皮肤上渐渐起了一层细密的红点,奇痒难耐,她越挠越痒,手下了大力气,不一会儿便鲜血淋漓,可她口中振振有词,翻来覆去无非是谢池死了就行。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主上已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公主也快生了,待新年便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观棋笑得天真。
武德十六年腊月二十八,距离新年还有三日,李知叶绝食而亡。
话说回长安,和离的谣言也传入皇帝耳中,他原以为自家女儿肚子大了,不便侍奉夫君,才分府而住,反正就隔了一面墙,开个小门来往也很容易。
以至于后来听说二人要和离,外孙也要姓李,皇帝心中纳闷,叫来谢池细细一问,才知其中误会。
皇帝不禁对自己那毫无存在感的女儿感到好奇,有何本事,竟能令谢池这样桀骜不驯的人不断妥协,公然说出畏妻之言。
此话一传十,十传百,原本跃跃欲试的高门贵族只得作罢偃旗息鼓,人家夫妻二人感情好着呢,哪儿轮得到他们啊,也算间接救了媒婆们的命,能全须全尾地回家过年了。
市井中更是将谢池夸上了天,杀伐决断的天之骄子在家也怕夫人,说明畏妻是美德,只有畏妻之人才能仕途坦荡。
魏宰相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这日下朝后见到谢池,倍感亲切,迫不及待与其交流一下感想。
“……女人嘛,嘴硬心软,都是要哄的,不管做没做错事,只要咱们态度端正,任她们揉捏一番,事情就算过去了……千万不能硬碰硬,否则受苦的都是咱们……”魏宰相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将多年经验和盘托出。
谢池连连点头称是,虚心请教学习,只叹知己难逢。
待行至各家马车跟前,两个人只差勾肩搭背,成就一场忘年之交。
“贤弟,有空来为兄府上喝一杯。”魏宰相行礼告辞。
玉竹拉开车帘,沉声问道:“将军不是向来看不起他吗?”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谢池难得面上有了笑意,示意玉竹回府。
四平借着送宋先生回将军府的由头,跑了趟谢池书房,话都捡好的说,比如前几日都不许他们提起谢池,这几日因畏妻之言心情好上许多,又能提将军了;比如未出世的小主子活泼好动,在公主腹部伸胳膊伸腿的,着急出来见阿爹呢……
谢池喜上眉梢,从一旁案几上拿起本小册子给了四平,满意道:“人虽未捉回,但还未面市的话本子替你讨了一本,全长安就你有。”
这夜四平故意给谢池留了门,半月未见,他瞧着李无眠的双脚又肿了些,心中不免心疼。
燕字无奈,又不好赶人,只得默默收起小榻,不情不愿地出了暖阁,见四平搓着手笑得谄媚,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卖主求荣!”
“咱们公主临盆在即,将军得亲眼瞧见公主身怀六甲是如何辛苦,待来日喜得麟儿,也能对咱们公主更加用心。”四平此话真心,燕字倒也认同。
李无眠睡得迷迷糊糊,腹中难忍,咕哝道:“我想小解。”她如今肚子大,起身多有不便,这些日子都是燕字鱼书睡在床榻旁,需得搭把手使些力气才能扶起她。
不想今夜,一双大手孔武有力,倏地一把将她抱起,惊得她连忙抱住那人脖子,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谢池,困意正浓,她也懒得计较。
暖阁的净室不大,谢池站在李无眠面前也不肯走,她有些急,去推他,声音也有些软糯:“你快出去。”
“你一个人能行吗?再说你浑身上下我哪里没瞧过?”谢池不知她在害羞个什么劲儿,他死活赖在原地不走。
“呜呜……你……你是不是又要欺负我?”李无眠倏地大声哭了出来。
谢池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快步退了出去,守在净室外道:“我就在门外,你好了叫我。”
李无眠哭得抽抽搭搭:“你……你把耳朵捂上。”
“捂了,捂了,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好了。”
“那我进来抱你。”
“你不是什么都听不见吗?”
……
再回到床榻上,谢池将李无眠轻放在里侧,自己则睡在她旁边,抬手挑起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因适才委屈,她的眼皮、脸颊和鼻头都着了些淡淡的粉红色,眼角还挂着泪痕,一张樱桃小嘴撅着,这模样落在谢池眼中甚是可爱。
他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又啄,沉声哄道:“睡吧,有我呢。”
李无眠哼哼唧唧,因身子乏极了,很快便又睡沉了。
多日未见,谢池有些兴奋,难免睡不着,借着月光,盯着李无眠细瞧,不自觉嘴角就带了笑意,又怕吵醒她,不敢乱动,忽的想起她适才无意间说的话“又要欺负”?此话从何说起?莫非在她心中,他常干些欺负人的事情吗?
谢池沉思,若说这欺负是指床笫之事,可他见她也常是欢喜,有时连脚趾尖都颤抖,那哭声也多半是讨饶,而不是痛苦,算不得欺负。
思及府中多半的好物件儿都送到了公主府,他每日不是在朝中就是在兵部,回到府中胡乱吃上两口就眼巴巴地跑到暖阁来寻她,魏宰相都不见得比他殷勤,什么时候欺负过她?
谢池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待李无眠睡醒,好好“审问”一番,不,请教一番。
第五十五章
谁知第二日, 李无眠装傻充愣,死活不承认夜里曾闹过谢池,后来甚至恼了, 又推又扯,将谢池推出门外, 说什么看见会喘气的他,她就气不顺了。
于是呼吸正常的谢大将军灰溜溜地回到府中, 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如今他倒是有几分像她养在隔壁的外室,只能夜深人静时一亲芳泽。
眼见除夕已至, 谢池身为皇帝近臣, 这日傍晚前就要赶到宫中, 与皇帝守岁开宴, 且大年初一贺元日乃一年一度的大朝会, 京中文武百官皆要上朝共贺新春,地方官员也要派人进京贺朝,极其隆重, 只要还能走路, 便不能不去。
李无眠因临盆在即,天气寒冷,帝后特准许她不必入宫贺岁, 好生安胎,平平稳稳诞下谢家长子抑或长女,她乐得自在, 可谢池这一去, 要到翌日夜里才能回府。
他临走前, 先翻墙去了趟公主府, 叮嘱秦嬷嬷她们今夜不必特意守岁,用了晚膳早些休息。李无眠则垂着眼侧卧在榻上,温柔抚摸着腹部,不由得想起去年他们在洛川过年,甚是热闹,又是驱傩游行,又是烧帚埋鞋……
“想什么呢?这般用心。”谢池坐上榻,也想摸摸肚子,却被李无眠一掌拍开。
“想名字呢,叫李什么好呢……”李无眠故意拿市井间的谣言揶揄谢池。
“李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起的。”谢池语气正经,神色也毫无玩笑之意,大渊曾也出过几位公主,所诞之子不随驸马姓,而是姓了“李”的,倒也不算太出格。
谢池以为自己如此放低姿态,李无眠必是感动,少不了说两句好听的话,可万万没想到,李无眠先是一愣,而后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哽咽道:“外面传言不假,你果然是要与我和离了,好狠的心,不要我就罢了,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了。”
谢池连忙解释:“……我这不是顺着你么,那孩子还是姓谢,名字我已经拟了一些,待明日回来后,呈给公主一看,还请公主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