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了飞机,何抒图还有点恍惚。
她和洛易,五年零四个月没见了。
何抒图说不清内心究竟是期待更多一些,还是不安更多一些。
五月份时,洛易在微信上联系了她。
她有些诧异,毕竟彼此一直安静地躺在微信好友列表里,有将近三年没有说过话。
刚毕业那两年,洛易在她生日的时候会给她发一句“生日快乐”,她也礼节性地回一句 “谢谢”,除此以外,彼此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今年四月份,她从公司辞职,在家人的安排下准备出国读书。
洛易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要出国读书的事,在微信上问她是不是要回母校要推荐信,到时候可以在榕城聚聚,还说宋博文也在榕城,在母校读博。
她和宋博文是老乡,当年还在同一个科创小组待过。
洛易言辞妥帖,毫无破绽,她没有理由拒绝。
她和洛易是大学同学,他们在黛山度过了大学四年时光,见证过彼此青春最荒唐的模样。
黛山是榕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市,那时候他们学院就在黛山校区。
去年的时候,黛山校区校址搬迁,和榕城校区合并。尽管以前的老师、学院都在榕城校区,但对他们来说,母校只剩下了一个人去楼空的校园,和一堆回忆。
十月,她终于要去见她曾经破镜重圆过,可最终又破了的镜子,洛易。
现在想想,洛易还真是挑不出毛病。人长得高高帅帅,干净,聪明,一米八几的个子一百四十多斤,十分标准的身材,这两年还一直在健身,看他朋友圈的照片,人好像又瘦了些,器大活……活好不好没试过。
所以她当时为什么要和洛易分手来着?还分了两次。都说人脑会自动屏蔽那些不好的记忆,时隔多年,她居然真的记不大清楚当初为什么会和洛易分手……
恐怕洛易到现在都不知道,何抒图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被吸引了。
新生第一次开班会的时候,他坐在了她斜前方、前面两排的位子,她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个身高腿长、宽肩窄腰、长相清俊的男生。
只不过那时候,她太不起眼:沉默寡言,谨慎木讷,还有点自闭。
而洛易个性洒脱,可以很自然地和所有人开玩笑,虽然有点毒舌。
她不时地往他的方向瞄一眼,偷偷地观察他,发现他很快和周围的新同学打成了一片。
何抒图知道,他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很难有交集。
洛易这么高的个子,之所以会坐在何抒图前面,纯粹是因为何抒图坐在了最后一排。
何抒图总是习惯性地躲在角落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她外表是一幅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但其实内心极为敏感,可能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她和所有内心敏感的人一样,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感到羞耻。习惯性地将真实的自己隐匿起来。
后来,她发现洛易很喜欢旅行,已经独自去了很多地方,他每逢小长假会去省内旅行,每个学期寒暑假会去长途旅行。
何抒图的青春期过得扭曲压抑、单一闭塞,那是她不曾拥有过的经历,所以她感到新奇、崇拜和渴望。
她的青春期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度过。
虽然家里条件不算差,但是父母的精力几乎都用在了吵架上,没有人去关心一个正在长成的少女,更别说和和气气地带着孩子出去旅游了。
从小到大,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去爬了一次隔壁省的泰山,那还是她十岁的时候,五一节假期姑姑带她去的。
再有就是上大学,她第一次坐火车,从祖国的大东边跑到了大西边。
何抒图上初中和高中的时期,爸妈性格不对付的缺陷越来越暴露出来,几乎天天吵架。
时日长久,夫妻间爱意消失,对彼此的容忍度越来越低,曾经最亲近的人反目成仇,互相怨怼,家庭成为修罗场。
她妈脾气火爆,性格强硬,从来不会说软话,她爸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却因不善言辞、处事不够圆滑而在工作中屡屡碰壁。
何永信从来不曾从林洁那里得到一句理解的安慰。
后来林洁的工作蒸蒸日上,而何永信的事业总不见起色,何永信就更加觉得窝火。
从那时候开始何永信就经常去外面喝酒,喝醉了回家就摔东西,甚至在小区里就开始骂人,骂领导、骂同事、骂林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永信醉酒,林洁就不管他了。最多把他拖回家,不让他在小区丢人,然后任由他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一夜、吐得到处都是。
何抒图记得有一次,他爸又喝醉了,回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和她妈大吵了起来。
“林洁,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何永信你这种人就是典型的窝囊废你知不知道?!自己无能还怪别人!”
……
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此刻却彷佛对方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存在,他们揪斗、谩骂,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讽刺对方,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对方。
何抒图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不说,她的内心满是惊惧和绝望。
但这是她的家,她逃不开。
最后她爸不知被什么激怒了,竟冲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地把刀架在了何抒图脖子上,“大家都别活了!死了算了!”
被酒精控制的男人满眼赤红,暴怒地咒骂着。
那一刻,何抒图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她只有十三四岁,对死亡一无所知。
当她的父亲突兀地把死亡推到她面前时,她确信这个被愤怒和仇恨填满的成年男性,什么都做得出。
十三四岁的孩子,面对一个被酒精控制的三十几岁的成年男性时,原来竟毫无招架之力。她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幸好她爸尚存有几分理性,没有真的下手。
但从她父亲把刀亲手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刻起,何抒图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的父母彷佛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对方,却与日俱增地仇恨着对方。
可他们又不肯离婚。为了孩子。
她觉得挺可笑的,因为她无比希望他们离婚。
他们的孩子希望他们离婚,可他们不肯离婚的理由是,为了孩子。
她的父母和大多数传统的中国家庭一样,不懂得和孩子交流,不懂得表达爱。
何抒图天性敏感,在青春期的时候又遇上这样的环境,所以造就了一副生冷压抑的性格。
她选择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大学。虽然远离了那个冰冷的家,但是性格中已经生出的带刺的暗藜,却是再也拔不掉了。
压抑的青春期,加上敏感的天性,导致何抒图总是习惯性地降低期望,包括对自己和其他人。
对于喜欢的事物,她总是不敢靠近的,因为她觉得那些美好的事物,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她是生长在角落的苔藓,见不到阳光,默默度过岁月,无人知晓地存在和死去。
所以在刚对洛易产生感情的时候,她及时且冷酷地打断了自己。
洛易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女生呢?他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她。
何抒图的初恋是稀里糊涂的。
她虽然不善交际,但是天生就爱和自己过不去,于是一进大学就报名参加了学生会,强迫自己多参加活动、多和人打交道。
骨子里,她是不喜欢自己的,所以处处和自己作对,所以想要剔除那些属于她自己的痕迹,为自己伪装上一层“正常”的外壳。
就好像十三四岁时,她父亲让她感受到的那次死亡,那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痛恨的。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最好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上。
尽管她后来一次也没有和父亲提起过那次经历。亲人之间羞于表达爱意,也无法坦然地告诉对方你曾经伤我那么深。
大一下学期时她竞选了班长。
他们班要选两个班长,一男一女,每学期一选。
何抒图虽然不喜交际,但不至于社恐,甚至表面上她总会给人一种温柔娴静的印象,在班级里和同学关系处得还算融洽。
事实上,她想,她可以八面玲珑,叫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她恳切的竞选词,加上大一上学期考了个专业第一,给大家留下了印象,她当选了他们班的女班长。热情豪爽的北方汉子郑阳当选了男班长。
男女班长平时难免有很多工作上的交流,一来二去的,郑阳竟然喜欢上了她。
郑阳发现自己喜欢何抒图以后,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她表白了。
何抒图这个人有一点很明白,就是不喜欢的人再怎么追她都没用,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过一百年也不会喜欢。
郑阳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她又不想弄得人家没面子,毕竟还要在一起共事,她就委婉但明确地拒绝了他。
一般人这时候也就该放手了,然而郑阳脑回路却不比一般人,而且出奇地有毅力,不怕难不怕险,坚信只要锲而不舍必能感化美人,于是对她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上课坐在她旁边,下课跟她一起去食堂,她去西门买个水果也要跟着,就差没跟进女生宿舍楼了。
何抒图十分苦恼,又不能把话说得太难听。
她其实很想告诉郑阳,她不会喜欢他的,喜不喜欢一个人,第一眼就确定了。而且他这样粘着她,她觉得很反感。
但是这些话太伤人了,她说不出口。她一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