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血缘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姜姮确实无话可说,便只当默认。
梁潇见她容颜沉静,心情亦是平和,忍不住问她:“姮姮,你知道一个人想要活得好,都需要什么吗?”
他再三保证会放他们走,待晏晏也好,姜姮便不好不理他,也愿意静下心来敷衍着跟他说几句话。
她略微思忖,道:“需要亲人,需要爱,需要身边都是好人,需要环境太平没有战事。”
梁潇笑了,他的嗓音敲金裂玉般清爽悦耳,笑声低徊在院落里,若一曲编钟谱奏的乐曲。
他笑得太久,久到姜姮脸上已有些微愠色,才道:“不,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他不是生来就是王府公子的,当年在吴江河畔捱过苦日子,知道钱的重要性。
在过去漫长的撕扯的日子里,他曾无数回的想过他和姜姮为什么就是过不好。而今才触到一丝丝真相的影子。
除了他的多疑混账,还是因为两人的成长环境迥异,他是在腌臜泥土里挣扎着爬上来,任何决定都是基于现实考量,冷酷且自私。而姜姮是在亲人环绕富庶无忧的环境里长大的,天性烂漫纯真,遇事遇人总不愿往坏处想。
两人原本就是两个世界人,若想过得好,唯有一条路,就是一方向另一方靠拢,直至被对方同化。
可惜,这个道理梁潇明白得太晚了,错过了最佳的破镜重圆的时机。
这样想想,当初在襄邑,他为了挽留住姜姮的人和心,竟设计假装替她挡刀,那件事做得多么愚蠢拙劣。
梁潇心里难受,面上却未露出分毫,眺望远方山巅云影,问:“姮姮,等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外面的生活肯定是比不上王府里的锦衣玉食、仆婢成群的,你会习惯吗?”
姜姮点头,难得唇角一缕浅浅笑意:“我喜欢外面的生活,自由自在,简简单单。最主要的,可以远离权力中心,让我的心里很安宁。”
若说十六岁之前,她很享受国公府乡君这个身份带来的富贵荣耀,那么十六岁那一年经历过那一场权力相争、大厦倾倒的灾祸,彻底在她心里留下阴影。
越是在巅峰,越是享尽尊荣,越有可能登高跌重,跌得筋骨零落,皮肉模糊。
隐居在襄邑和槐县的那些日子里,虽然清苦,但是她每夜都可以睡得很好,因为她知道不管外面如何纷争,战火总也燎不到她的身上。
甚至在往前回溯,当年她和梁潇恩怨相对时,梁潇每每外出征战,她的心里都很矛盾,她既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也怕他再也回不来。
他是整座王府的顶梁柱,如果他倒了,一应老幼妇孺皆不会有好下场。
这便是权力巅峰的残酷,姜姮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她长舒了口气,道:“也许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人,我希望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好人,顾全自己生活之余多帮帮别人,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做不了救世神,也没这本事。”
梁潇心道:我有,可是我舍不得了……
两人无声在院子里走了一阵儿,晏晏在梁潇怀中倏得烦躁起来,小拳头不住乱挥,蹭过他的下颊,呢喃:“爹爹……”
梁潇喜出望外,低眸问:“你叫我什么?再叫我一遍。”
晏晏却欲挣脱他,将胳膊抻出去,朝着远方喊:“爹爹……”
梁潇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见辰羡一脸煞气地快步走来,衣袖带风,头顶阴云。
第83章 . (2更) 都是你算计好,对不对……
梁潇将晏晏紧拢在怀里, 神情很是不豫地回望过去,见辰羡甩开姬无剑,快步走上前, 就要同梁潇抢夺晏晏。
晏晏自然也想跟他,可梁潇偏不许。
他把孩子往后挪了挪,冷笑:“我却不知,你来同我抢孩子,是有何名目?”
姜姮回过神来,生怕辰羡吃亏,忙挡在两人中间,一个劲儿冲辰羡使眼色,辰羡满脸愧疚地低眸冲姜姮道:“对不起, 姮姮,我没能保护你们,让你们被困在这里了。”
姜姮摇头,期望他快走,不要惹祸。
梁潇却不罢休,在身后冷嘲热讽:“这话说得倒奇, 她们本来就是你的嫂嫂和侄女, 有我保护,哪里用得到你?”
辰羡还要上前, 被姬无剑拽住臂膀拖了回去。
姬无剑沉沉老迈, 哪里能拽得住辰羡, 当即被他挣开,他怒气冲冲再度冲到梁潇跟前,劈手就要抢孩子。
梁潇轻巧地闪身,让他扑了个空。
他将晏晏塞给侍立在侧的乳母怀中, 挥臂一个格挡,把辰羡迫得连连踉跄后退。
辰羡不甘心,扎稳后盘,鼓蓄气力,挥拳打了上去。
两□□脚相加,竟在院子里就打了起来。
姬无剑还想上前拉架,被姜姮拦住:“阿翁,你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经得住他们的摔打?他们各自心里都有气,且就让他们发出来吧。”
姬无剑一想有理,也就不再掺和,默默退到了一边。
他小心觑看姜姮,觉得她变了许多。
从前少年时,梁潇和辰羡也不是完全的兄友弟恭,两个少年聚在一起,又是血气方刚,哪怕梁潇自小沉稳老练,有心相让,也时常会有崩坏打闹起来的时候。
他记得有一回,两人因为卫王而争执了起来。
卫王是当时淳化帝的同母弟,自小美名冠京华,不仅容颜俊美,更是才华横溢满腹经论。他曾去国子监督学,与辰羡一见如故,两人来往密切,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那时梁潇私下里劝过辰羡,寻常人家的兄弟尚会私下里较劲逞勇,更何况是诸多利益系于一身的皇室。
淳化帝是个城府极深的皇帝,他对这弟弟表面亲近,却不曾与他朝中重权,态度幽深莫测,为防惹祸上身,辰羡最好还是离他远一些。
那时新政刚刚在仕子们中间出土发芽,它代表了拯救这昏暗朽透朝政的希望,深为有识之士所推崇。
辰羡正满心热切,怎容人泼凉水,回敬的语气差了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就吵了起来。
起先还只是争吵,后来也不知是谁说了句略微过分的话,把另一方激怒,两人竟动起手来。
姬无剑拦不住,却喊了姜姮过来。
那时姜姮刚刚及笄,穿一身红色窄袖水裙,眉宇间满是稚嫩,清艳鲜亮,见兄弟二人打起来,目中满是惊慌,在一旁大喊:“你们不许再打了!再打我就喊姑父去了。”
其实她怎可能去喊姑父,若是将姑父喊来,倒霉的只会是梁潇。
这话对盛怒中的少年没什么作用,姜姮急得围他们转了几圈,趁他们招式稍慢,撒腿就跑,站在了两人中间。
两人齐齐挥出的拳抵在了姜姮的身前一寸,拳风撩起她的发丝轻飘,宛如春空里的柳絮,周遭骤然安静。
那是他们冲突最严重的一回,还是姜姮把他们劝住。
他们也只会为姜姮而妥协。
姬无剑十分想不通,为什么年纪长了,权势盛了,心性也都被磨平了,怎么还能打起来。
正僵持不下,晏晏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孩子一哭,大人自然不可能再打。
梁潇和辰羡慌忙收起招式,跑过来看晏晏。
姜姮横了这两兄弟一眼,从乳母怀中把晏晏接过来。
她漫步踱到树荫下轻颠着她耐心哄劝,柔声细语,晏晏是个急脾气,却是极讲理的,哇哇哭了一声,渐渐安静下来。
许是这一场哭闹太耗费精力,哭声停止后她便打起了瞌睡,脸颊上挂着泪,双目朦胧,眼皮不住往下耷。
姜姮把乳母招来,让她抱着孩子下去休息。
料理完这些,她再回过头看那两兄弟,见他们齐齐目送着晏晏在乳母怀中远去,脸上挂着相似的关怀。
姜姮倏然有些无奈,轻声与他们商议:“我们谈一谈吧。”
王府中有一处灵岩台,周围栽种蒲菖,掘石为池,清水涓流。
三人少年时很喜欢在这里玩,姜姮把酒樽放在曲水上,试图营造出古书上曲水流觞的氛围,可回回都找不准平衡,流到一半酒樽就会歪倒,琥珀色的美酒倾泼而出,不甚可惜。
姜姮要被气得托腮叹气。
而在树荫下看书的梁潇和辰羡则会望着她笑,辰羡虽然心思单纯,但那个时候却能敏感地察觉出,自己的兄长对自己的未婚妻产生了逾越伦理纲常的情绪。
他开始有意无意阻止姮姮靠近梁潇。
而梁潇也飞快地察觉出姜姮对他无意识的疏远。
一切皆在岁月里有迹可循。
后来梁潇袭爵,府中流言四起,下人们都聚在一起议论怀念从前的世子,梁潇盛怒下命尚造监拆毁了大半府内建筑,却唯独将此处保留完好。
台榭馆池一应俱全,飞檐鸱首华美雕琢,但若走近些看,便能看出墙漆斑驳,雕门陈旧,百年王府终究是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姬无剑给三人端上一盅酸梅酒,希望他们能消消火。
姜姮朝姬无剑使了个眼神,让他退下,自己抬起酒盅,往三人面前的酒樽里斟了满杯。
相对寂寂,长久无言。
还是姜姮先开得口,她冲辰羡道:“你且去做你的事,不要担心我和晏晏,我们在这里很好,衣食无忧,生活平静,没有受什么委屈,而且……”她转头看了一眼梁潇,刻意道:“辰景已经答应要放我们离开了。”
辰羡原本正怒意凛然瞪着梁潇,听到这句话,额间纹络骤松,诧异地看向梁潇,面上满是狐疑,似是不相信他会这么痛快好心。
梁潇好像在出神,侧首看向姜姮,目光痴怔神惘,没有接话,再回过头看向辰羡时,却已恢复了冷淡。
“我可以放姮姮和晏晏离开,但我有个条件,晏晏不能管别人叫爹爹,你们,也不许再续前缘。”
辰羡没好气道:“你能不能讲些道理?我们何时有过前缘?再者说,你既然放她们走,又何必这么管东管西的?”
梁潇将折扇“啪”的一声砸回桌上,冷冽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辰羡抻头要和他理论,姜姮抢先一步道:“好,可以。”
她有心想息事宁人,也存了几分心灰意懒在里头,转头冲梁潇郑重道:“我不会再嫁,也不会给晏晏改姓,这般你便满意了吧。”
梁潇本来以为有得吵,却没想她答应得这么痛快,眉眼间的戾气瞬间消散于无形,不再与辰羡争论。
辰羡可以与梁潇拍桌子据理力争,可他不能强迫扭转姜姮的想法,痴痴凝睇着姜姮看了一会儿,沉默着起身要走。
姬无剑见三人不再争吵,热情地迎上来,道:“世子好容易来一趟,留下吃饭吧,奴让厨房备几道世子从前最爱吃的菜,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顿饭,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辰羡素袖微抬,眼底铺满戏谑:“我们三个像是能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吗?”
梁潇稳稳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搭在石桌上,冷声道:“爱吃不吃,不吃就滚。”
辰羡当即便要走,姬无剑再度拦住他,陪着笑脸道:“殿下说得是气话,您不要当真,他其实心里是关心您的,既怕您陷入危险,又怕您误入歧途。”
辰羡待要再拒绝,身后传来姜姮的嗓音:“辰羡,留下吧,这里也是你的家。”
他浑身竖起的刺瞬间软趴趴垂下。
这顿饭的氛围倒是还好,厨房拿出了几道好菜,素蒸鸭、五香糕、蛤蜊米脯羹、莲房鱼包……热气腾腾摆了满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