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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冯美人就是死在这座褚元殿中,死时穿红衣,阴魂不散,至今宫人们还时常会在夜半子时听见这寝殿里传出古怪的动静。
    以上,是崔元熙在等候梁潇时,给崔兰若讲的故事。
    听完这故事,崔兰若只觉浑身冰凉凉,隐觉有诡异凉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心中大悚,霍得站起身,哆嗦道:“我不要在这儿,我们换个地方吧。”
    恰逢梁潇牵着姜姮的手迈入殿中。
    梁潇挑眉:“这寝殿怎么了?哪里让崔姑娘不满意?”
    崔兰若素来怕他,僵硬地敛衽见礼,不情愿地摇头,又坐回崔元熙身边。
    崔元熙看上去就随意多了,闲雅悠然地起身朝梁潇和姜姮一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把刚才那个故事当着两人的面儿又说了一遍。
    姜姮亦听得心底发怵,掌心蕴满冷汗。
    梁潇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头看她,见她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无奈轻叹,从袖中摸出帕子要给她擦,谁知她像活见了鬼,下意识躲避。
    梁潇愈加无奈:“你信他啊?当年冯美人是以戴罪之身被关在这里的,一饭一食都得经由内侍呈送,她去哪里弄红衣来穿?你真当她一个媵妾配穿红衣?有人敢逾规给她红衣?”
    姜姮怔怔看他,不再躲。
    崔兰若不满地嘟嘴:“小叔叔,你怎么这么坏?专门来吓唬女人。”
    崔元熙哈哈大笑:“这一层我倒是没想到,不过天地良心啊,这故事我也是听说来的,坊间传得比我说得还要玄妙,我还掐头去尾,尽量让它更合理。”
    崔兰若眨了眨眼,就像喜欢听鬼故事又害怕的小姑娘,充满猎奇,目光炯炯地问:“还有什么更玄妙的?”
    “比如……”崔元熙状若无意地含笑看向姜姮,道:“坊间传说,这位冯美人长得很像靖穆王妃,也正是因为这个,靖穆王才高抬贵手,饶了她一条命,让她得以在行宫苟延残喘了几年。”
    “传闻,当时冯美人被带离天子病榻时预感到自己的危险,跪伏在殿下脚边求饶,美人泪下,楚楚可怜,殿下怜香惜玉,亲自敛袖为她拭泪,允诺不会杀她。”
    崔元熙讲得声情并茂,只换来梁潇一句不屑地冷嗤:“荒谬。”
    崔兰若悄悄偷睨梁潇,也觉得他这么副冷硬无情的模样不像是能干出这么怜香惜玉事的人,遂撇撇嘴,以表达对小叔叔胡编乱造的不满。
    这么一番说笑逗趣,倒让气氛舒缓了许多。
    梁潇拉着姜姮上座,回过神来一品咂,故事虽然玄妙,但亦说明如今坊间朝内关于他的传言并不少。
    不肖细想,便知不会是什么好听的传言。
    无妨,梁潇心想,只待回京,他会好好整一整这些文人的舌头。
    这般想着,侍女奉上热茶,而后悉数退了出去。
    梁潇开始跟崔元熙装模作样地寒暄。
    姜姮留心听着,猜测关键性的东西应当已经敲定,剩下的只是回京的具体细节,两人之间的氛围还算和谐,只是谈论的东西有些枯燥,中途崔兰若打了个哈欠,没甚兴味道:“太无聊了,我想去逛逛御苑,王妃,咱们一起去吧。”
    还未等姜姮回应,梁潇先道:“好,你陪崔姑娘去吧,我这还有些事要商讨,只怕冷落了你。”
    姜姮颔首,敛袖起身。
    崔元熙纳罕地看着梁潇,奇道:“这有些日子没见,靖穆王殿下活像变了个人,瞧这温柔似水的模样,倒真有些像流传故事里怜香惜玉的俏郎君。”
    梁潇横扫了他一眼,道:“你若再提那个故事,本王夜间就把你关在这殿里,看有无美艳女鬼与你相会。”
    崔元熙打了个寒颤,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姜姮和崔兰若出了殿门,崔兰若回头偷瞧,见脱离梁潇的视线范围,便大胆地上来拉姜姮的手,笑吟吟:“许久未见,王妃瞧上去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姜姮十分不习惯与不相熟的人如此亲昵,但碍于礼节,没有将她甩开,任由她握着,笑问:“哦?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见你,就觉得是娇娇弱弱的一个美人,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而今再见,却觉眉间隐藏着一股锋锐之气,不复往昔。”
    姜姮疑心她是从崔元熙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也不点破,只道:“我本就是武将家族出来的,自然该有股锋锐之气,娇娇弱弱才是不正常。”
    两人牵手走过芙蕖上的石桥,才松荫前歇住脚,观赏眼前错落有致的太湖山石。
    崔兰若歪头思索了一番,问:“王妃是说秉承家训吗?”她不甚在意地一笑:“其实在我看来‘家训’二字不顶用得很,王瑾政变,死在靖穆王殿下手中的官员,大多都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最后不还是败了。而做为胜者的靖穆王,他又有什么家训?”
    姜姮心里一惊,未料到这慵懒柔软的小美人这么大胆,忙警惕地回身看去,见侍女远远立在石桥前,并听不见她们说话,才松了口气。
    崔兰若淡淡瞧了她们一眼,接着说:“还有燕禧殿里的那位太后,她又有什么家训?”
    姜姮一诧:“崔太后出身清河崔氏,乃百年名门世家,怎能说她没有家训?”
    崔兰若“咯咯”笑起来,像只栖息枝头的喜鹊,笑得花枝摇颤。
    她略显同情地看向姜姮,叹道:“看来殿下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
    姜姮被她勾上好奇心,催她快说。
    “当年崔家与淳化帝结亲的时候,淳化帝还是个亲王。崔家送嫡女给他做妾,想得是万一他得继大统,能荫佑宗族。只一点,那位崔家嫡女模样不十分好,崔家怕笼络不住淳化帝,又陪送了几个庶女。”
    崔兰若唇边噙一缕幽薄的嘲讽:“这是崔家的老手段了,拿女人做筏子。可是,你也不想想,嫡女生得不好看,庶女就好看了吗?就算好看,又怎会那么巧,家里恰有三四个到出阁年龄又花容月貌的庶女。”
    姜姮微怔,意识到什么,惊愕地睁大了眼。
    崔兰若嗤笑:“家主着人从烟柳之地买回来几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养上一年,教她们规矩诗书,再入宗牒族谱,精心包装成这个家里娇贵的女郎,再随嫡女入府。不怕她们将来翻天,因为本就是欺君之罪,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得谁。”
    姜姮不能理解:“可已经是世家大族,犯得上再冒这种险吗?”
    “那你可真是低估权势的诱惑了。在此之前,崔氏早已江河日下不如往昔,可因为赌对了这一桩,从此平步青云,荣耀加身。也正因为此,族中人越来越热衷于靠女人做登云天梯。”
    “你看看,那高高在上的太后甚至连个庶女都不是,还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淘换来的,凭什么家里血统纯正的女孩不能有这个出息呢?”
    姜姮逐渐从震惊中走出,开始认真辨别这其中真伪,亦十分谨慎地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崔兰若稍稍缄默,一洗调皮随意,双目盈泪,抓紧姜姮的手,啜泣:“王妃,我想求你救我。我不想做家.妓,不想每日陪不同的男人睡觉,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姜姮躲开她的碰触,步步后退,见侍女们要围上来,极为审慎地道:“你们退下,我和崔姑娘要说几句知心话。”
    侍女们依言退回石桥前。
    姜姮不可能凭她几句话就信她,她对这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都怀有天然的警惕,虽未置言,但疏离之意尽显。
    崔兰若站在松荫里安静了一阵,渐渐平复情绪,捏起兰花指将眼角余泪擦干净,从袖中掏出小铜镜整理妆容。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不过是从崔元熙那里听说这位王妃惊天骇俗,胆敢从靖穆王身边逃脱,才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冀。
    “你不信我也无妨。”她深吸一口气,秀美容颜上浮过浅笑:“只是我要向你报个信,崔元熙已经知道你和靖穆王貌合神离,几乎快要翻脸。他做梦都想对付靖穆王,十有八九会想着来联合你。”
    蓦得,她讥诮一笑:“毕竟,利用女人是崔家的传统。”
    话音甫落,石桥的那一边传来崔元熙的呼喊:“兰若,你们怎跑得这么远?靖穆王找不到他的王妃,都快要翻脸了。”
    他温和调侃,身侧的梁潇果然黑着张脸,快步走来把姜姮拉到身边,低斥:“不是说逛御苑吗?怎么跑这么远?”
    两人原本是要逛御苑的,她刚才被崔兰若有心带离褚元殿,不知不觉走得远了些。她不无嘲讽地心想,也许她本心里和崔兰若一样,都是想离那座殿、那个人远远的。
    如果崔兰若说得是实话,也许两人可以仔细绸缪一番,设计个局,把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耍一遍,然后事了拂衣去,从此天高水阔。
    可是,不行。
    姜姮不是从前那单纯无知的少女,她放不下对崔兰若的疑心和戒备,不知道这一番哀切诉苦的背后藏着什么,不能轻易下论断。
    崔兰若恢复了活泼明媚的样子,笑嘻嘻冲梁潇道:“殿下,我是个女人啊,我又不能拐带王妃私奔,您急什么呢?这西郊别馆守卫森严,一个大活人还能飞了不成?”
    梁潇扯了扯唇角,他也说不分明刚才是怎么了。就是无端有种不好的预感,像一瞬间万蚁噬心,绞纽闷窒的疼。
    这种感觉,还是当年辰羡被处极刑的时候他才有的。
    他按捺下心中不安,状若随意地问姜姮:“你们都说什么了?”
    姜姮将要开口,崔兰若抢先一步道:“我告诉王妃,我倾慕殿下,甘做侍妾,希望王妃能成全我。”
    梁潇勾唇:“哦,那王妃是怎么说的?”
    崔兰若沮丧地垂头:“王妃说,她醋劲大,气性大,不想给殿下纳侍妾,让我趁早绝了这想法。”
    梁潇笑起来,极为愉悦地揽姜姮入怀,薄唇轻翻,温柔宠溺地道:“妒妇。”
    姜姮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唇角僵硬地扯出一缕笑,不再赘言。
    很好,他们把话都说了,把戏都演了,省了她的力。
    宴席设在晚上,崔元熙和崔兰若不过是先来见一见梁潇,过后还要回偏殿,等候今晚开宴。
    只是临走时,崔元熙于覆水石桥上回眸看来,正对上姜姮的视线,他温儒秀雅的面上掠起一抹微妙的笑。
    第40章 . (1更)   假死
    夜间, 梁潇在褚元殿设宴款待金陵来的文武朝臣。
    觥筹交错之际,崔元熙甚至赋诗一首助兴,将气氛烘托到极致。
    姜姮冷眼旁观这个人, 觉得他实在堪称心机深沉,谙于藏拙。按照崔兰若的说法,崔元熙恨毒了梁潇,做梦都想对付他,可偏偏在他面前一副甘心恭顺、谦谦君子的模样,看不出分毫反骨。
    真不愧出身清河崔氏。
    她心里调侃,无意间撞上一道视线。
    是顾时安。
    他如今再不是不入流的襄邑小县令,而是左谏议大夫,还是新晋摄政王的宠臣, 众人看他的目光都与从前不一样,围绕着他夸赞敬酒,极尽恭维。
    姜姮瞧他疲于应酬之余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甚觉好笑。
    她歪身冲梁潇低声道要去更衣,梁潇握住她的手,嘱咐:“快些回来, 今日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
    姜姮明白, 这是他仕途生涯中巨大的转折点,自此一步登天, 离御极天下可以说咫尺之间了。
    她点头应下, 起身离去。
    顾时安会意, 在姜姮离开没多久,也托词醉酒,让侍从扶着他下去醒酒。
    殿外游廊杳长,一个侍女候在那里, 屈膝冲他道:“大夫请随奴来,王妃正在御苑等您。”
    还是白天姜姮和崔兰若去过的那片松荫。
    顾时安遥遥见姜姮立在那里,灿锦华服,宽摆长裙,月光与树荫交汇处,纤秀婀娜的背影,实是醉人甚于佳酿。
    他忙摇摇头,把那些不应当有的绮念遐思摇去,步履微晃地走近她。
    “时安,做上官感觉如何?受人恭维的感觉如何?”
    顾时安一怔,旋即染上几分苦笑:“不如何,真是累极了,我甚至有些后悔,想回去重新做我的县令。”
    过去就算位卑辛劳,要点灯熬油看卷宗理案子,可到底是为百姓办事,一分一毫的辛苦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而今呢。天天应酬那帮朝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玩弄权势,揣摩上意,与他为官之初的理想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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