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身牵数根线,粉墨登场,或筑球舞旋,或举棹划船,伴着伶人的唱和乐作,铺延出一场有声有调的大戏。
梁潇从来对这些消遣的玩意没有兴致, 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 低头剥榛子,细致地把薄衣搓掉, 放到姜姮的嘴边。
她乖乖地吃到嘴里, 目光紧凝着露台上的木偶, 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那样子却也不像多喜欢,脸上不见愉悦,目光痴怔怅惘, 像透过那小小的木偶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梁潇轻声问:“怎么?他们演得不好吗?”
姜姮目不转睛,道:“乏味极了。”
梁潇失笑:“那你还看得这么专心?”
姜姮道:“我小时候陪玉徽来看过。”她偏了头,姣美瓷白的面庞半掩在青丝后,眸中明灭闪烁,辨不清哀乐:“前些日子进宫时,崔元熙说他当年在这里见过我,他说我与从前相比变了许多,我想自己回想一下,当年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梁潇的表情微僵,缄默片刻,握住了她的手,道:“从前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人总要往前看的,对不对?”
姜姮看他,长长的睫羽若蝶翼,微微忽闪,在眼睑投下薄弱的阴影。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姜姮莞尔:“是,你说得很对,重要的是将来。”
说完,她站起身,月白绫裙流水般翩然垂洒,柔滑细腻,勾勒出纤腰肩线,曼妙身姿。她道:“我看够了,刚刚走来时好像经过了会仙楼,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才坐了一炷香,凳子都没焐热,就站起来要走。
莲花棚内伺候在侧的两个戏调度悄悄相互递眼色,这靖穆王妃生得美貌,性子却颇有些任性乖张。为着今天这场傀儡戏,王府的人提前十天便上门找来,要清场谢客,要请技艺最娴熟老到的伶人出门来表演,给足了银子、排场,就为王妃来沾沾地吗?
这么办事,不光他们,岂非连靖穆王的面子都折在脚下?
他们偷觑梁潇的脸色,却见这传闻中狠戾的殿下未有半分不豫,煞是纵容宠溺地揽住王妃的腰,柔声道:“好,只是我们要换个地方吃饭。”
姜姮不解:“为何不能去会仙楼?”
梁潇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支吾道:“反正那地方不是你去的。”
他越这样说,姜姮越好奇,反倒非要去。
还是姬无剑看不过眼,凑上前轻声说:“那地方不是单纯的酒楼,有妓子在内待客。”
姜姮“哦”了一声,旋即看向梁潇,问:“你去过啊?”
梁潇蓦得紧张起来,道:“从前……我刚供职中书省时,上峰宴客时陪着去过,后来就没去过了。”
后来,扶摇直上,就不必看人眉高眼低、逢迎捧场了。
姜姮说:“我就想去那里,我想去看看。”
梁潇也不好再阻拦,拦得厉害,倒好像他心虚似的。
出了莲花棚,天色比来时更暗,灰沉沉的苍穹似浸染墨汁,慢慢吞噬夕阳周围的最后一点余晖。
棚檐已挑起珠珀绢灯,淡红的光晕相互交融,伴着丝竹弦乐,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露台上正有相扑表演,女相扑。
姜姮顿足看了一会儿,见两个姑娘摔摔打打,换来台下一声声喝彩,铜盘里堆积着些铜钱和碎银子,精彩时,更有人直接往台上扔银锞子。
梁潇观察着姜姮的神色,觉得她并不会真的喜欢看两个女人有辱斯文地扭打在一起,花残粉褪,满身横肉,伤及风化,有什么看头?
他猜度了一阵,轻声建议:“你若觉得她们可怜,我让人给她们送些银子。”
姜姮面露诧异:“银子当然要给,只是不是可怜,而是看表演的彩头。”她目光温柔地凝睇着台上的女相扑,带着钦羡:“她们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什么可怜?若要可怜,也该她们来可怜我。”
梁潇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所幸姜姮说完,敛了敛披帛,就转身走了。
他心里没由来的不安,不愿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紧紧跟上,攥住她的手,用力地攥紧。
会仙楼正是最忙碌的时辰,堂倌在楼内迎来送往,杯盘碗碟盛着热气腾腾的珍馐佳肴,流水似的送往各个雅间。
竹帘掩映下,可见翠袖罗裙,可听莺歌燕语,风流窈窕的美娇娘侑酒助兴,食客们既满足口腹,亦享受美色。
梁潇不想让姜姮看这些,拉着她走得快了些,姜姮却笑:“比这更香艳过火的我都见过,区区食楼还能比得过教坊吗?”
她说的是七年前,梁潇为了迫她低头,死心塌地跟他,带她去教坊看没籍入乐的官女接客。
梁潇自知理亏,不能与她计较,生生受下她的嘲讽,一言不发。
行至花廊拐角处,有一雅间的帘幔被吹斜了一角,恰将里面的光景展露无余。
花娘只穿抹胸绸裙,露出两条莹白柔嫩的藕臂,坐在客人腿上,用嘴喂对方喝酒。
席间数位陪客,皆哈哈大笑。
姜姮定住不肯往前走,直勾勾看着里面。梁潇登时不是滋味,退回来捂住她的眼,气道:“不许看,你是国公嫡女,是靖穆王妃,这不是你该看的。”
任由他捂着,姜姮却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禁不住笑了。
她笑得鬓边金钗微颤,流苏哗啦啦响,她扑到梁潇的怀里,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在他耳畔轻声说:“我跟她们有什么两样?不过她们的客人夜夜换,而我的客人只有你。”
梁潇终于生气了,自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姮姮。”
姜姮恍若未觉,幽幽轻叹:“你现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就又想起我是国公嫡女,靖穆王妃了。辰景哥哥,我有时候真怀疑,你口口声声爱我,是爱我这个人,还是爱我的身体。”
梁潇的脸沉如水,薄唇紧绷成线,正要发作,姜姮却将话锋一转,靠在他怀里懊恼娇柔地叹息:“我好像说错话了。今天明明挺开心的,我为何要提这些事?我真笨,总是喜欢干些不合时宜的事。”
他将要发的火霎时堵噎在胸口,几乎要将脏腑烧灼起来。
姜姮无辜地仰头凝望他,“辰景哥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梁潇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抬手抚着她的唇瓣,勉强勾唇:“不会。”
说话间,姬无剑过来了,道:“雅间已安排好。”
早在姜姮停顿下看相扑的时候,姬无剑就派人来知会了店掌柜,早把二楼花廊尽头最安静隐蔽的雅间空出来,周围不再接待生客,吃食也不必由店里的堂倌递送,而是王府侍从重重查验,检毒、试吃后,才送进来给梁潇和姜姮享用。
店掌柜知道靖穆王殿下驾临,非要来磕头请安,被姬无剑给拦下了。
他一路跟着梁潇和姜姮,觉得两人虽然不至于像从前似的,说不了几句话就争吵怒骂,成日里剑拔弩张的,但如今看似温和融洽的氛围却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特别是王妃,像个精心雕琢玉质莹透的偶人,美得惊心艳目,却给人一种虚假至极的感觉,假到好像稍一眨眼,她就会化作烟霭消散。
他总感觉一切都很脆弱,若再经一点波折风雨,就会坍塌成一地残壁垣屑。
姬无剑打了个激灵,强迫自己收起这些荒唐遐思,亲自进屋奉膳。
会仙楼有几品招牌菜——鱼鲊、梅花脯、粉煎骨头、酥骨鱼。
雅间里静谧,姜姮优雅地轻敛绫袖,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皓腕,金镯子在上面晃荡荡,显得手腕剔透纤秀。
她抬起象牙银筷箸,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酥骨鱼放进嘴里。
梁潇和姬无剑都小心翼翼看着姜姮,神色紧张,见姜姮细致地合唇咀嚼过后,喉咙轻滚,梁潇才轻声问:“好吃吗?”
姜姮将筷箸放下:“还行吧。”却不再吃第二口。
梁潇揽着她的肩,柔声说:“若你不喜欢,我让他们再上别的菜。若这里的都不喜欢,就让人出去买你喜欢的。”
姜姮掠了他一眼,就跟没听见似的,抬手去拿瓷酒盅。
高高抬起,琥珀色的酒水自壶嘴汩汩流出,斟了满满一樽,她仰头灌下,只觉一股辛辣灌涌而入,顺着喉线流窜,呛得她咳嗽起来。
梁潇忙自袖中掏帕子,一边轻捶姜姮的后背,一边给她擦拭嘴角。
姬无剑在一旁愣愣看着,忍不住捂唇偷笑,叫梁潇凉瞥了一眼,他不得已忍住,却将脸涨得通红。
姜姮勉强止住咳嗽,光洁莹润的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珠,极为不快地看向酒盅,“这酒不好。”
姬无剑又偷笑。
梁潇揽着姜姮,偏头睨他:“行了,别笑了,去换盅口感绵柔甘冽的酒来。”
姬无剑忙碎步下楼,吆喝堂倌上酒。
不肖一刻,厨房便呈出来一盅桂花酿。
这时节正是喝桂花酿的好时候,甜白釉瓷盅配几只绿莹莹的翡翠酒樽,甘醇的清酒中糅杂着桂花的醉人清馥,姜姮端起来小抿了一口,只觉有花瓣融化在舌尖,轻绵细腻的香甜。
她在梁潇和姬无剑紧张的注视下抬头,终于展颜:“好喝。”
两人俱是长舒了口气。
喝到喜欢的酒,姜姮看上去心情颇佳,雪凝般的小脸颊透出两团薄薄的红晕,目光略微涣散,显出几分娇憨,她冲梁潇道:“我想到想吃什么了。”
梁潇忙让她说。
“蜜煎樱桃,浇上厚厚的糖酪,用荷叶包着。”
梁潇忙要吩咐人去买,姜姮却拉住他的手,道:“我要你亲自去给我买。”
梁潇愣住。
姜姮嘟嘴,眼波横流,娇媚中含嗔:“从前没成亲时,你送给我的那些蜜煎樱桃哪一份不是你亲自去买的?怎么?成亲了,到手了,我就不配让你亲自去给我买了?”
她这话说得黏黏腻腻,若是醉了后在撒娇任性,可又蕴含深意。
像是对过往少年岁月的追忆怀念,又像是对多年来的误解苛待饱含幽怨,恰戳中梁潇内心仅存的一隅柔软,令他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吻了吻她的侧颊,柔声说:“好,我去给你买。”
世道纷乱,朝堂内斗不休,梁潇这个时候出门需得谨防被人暗算,故而明里暗里带了许多护卫。
他将大半留下保护姜姮,自己只带了小半前去寺桥金家。
雅间内只剩下姬无剑和姜姮,姜姮自斟自饮着那盅桂花酒,喝了两三杯,抬手扶住脑侧皱眉:“阿翁,我头疼,我想喝点醒酒汤。”
姬无剑道:“好,奴这就去给王妃要。”临走时,他心疼地道:“您不胜酒力,就别喝了,日子还长,就算心里有怨,也别这么为难自己。”
姜姮不应,只偏头冲他痴痴微笑,面带娇憨醺色。
姬无剑叹了口气,转身撩帘出去。
他出去的瞬间,姜姮眼中那层浸染醉意的薄薄雾气倏然散尽,桃花眸子黑白分明,在烛光下闪烁着决绝坚韧的光。
她自随身带的香囊里摸出药包,掀开酒盅瓷盖,干净利落地将迷药悉数倒了进去。
第25章 . 她终于从梁潇的身边逃走
从会仙楼到寺桥金桥的果脯铺子并不算远, 可这条路梁潇却走得甚是艰难。
大考在即,众多仕子涌入京畿,大燕不设宵禁, 每一入夜,恰是觥筹交错一逞风流的时候,街头巷陌俱是成群结伴,人烟喧杂,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