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磊认命地闭上眼。
过了不久,他听见有门锁开动的声响,他再次睁开眼,看见一双开了胶的皮鞋,停在了面前。
07
严熙光把他拖回了地下室。
清晨,地下室的门被打开又很快被锁上。
中午,门开了,一块羊肉和大米做成的糊放在史磊的床边。
傍晚,严熙光进来,发现食物纹丝未动。
第二天,史磊的病号餐就变成了萨拉米香肠。
父亲的原配曾经说过,底层的人活得就像老鼠样,连屎都往家里捡。
严熙光的地下室里,除了用木板铺成的床,剩下的部分全部堆满了东西。
什么破布头、破布条、粉笔头、桌椅板凳杂七杂八,有些还盖着布,像是老太太住的屋子。
地下室低矮潮湿,一根吊着的灯泡晃来晃去,楼上有人来取货的时候,脚步震荡棚顶,落下白灰。
餐馆里有自来水,但严熙光总在地下室里的一个小水盆里洗手,洗手之前,他会给自己烧一壶开水,再兑上凉水倒入水盆,反复用手试温,直到调成一个舒服的温度,他才会打上香皂,把手洗得呱呱响。
史磊问他为什么不在水龙头下洗,严熙光回答,外面的水太凉,他怕手上得风湿和关节炎。
史磊和严熙光对话尽量用简单的意大利语,一方面是想多教他点,另一方面是,严熙光这人很闷,但只要是意大利语的对话,他都会尽可能地多说多练。
于是两个人常常像小学生对话一样——
“Aurelio,请问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您是我老师。”
“你不怕惹麻烦吗?”
“不,要尊重老师。曾经有个女孩这样对我说。”
“Aurelio,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是娶到我提到过的那个女孩,老师。”
“老师,您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不是谁都配有的。”
然而对话只要切换回中文,严熙光就惜字如金,能说三个字从不说一整句。
躲在地下室半个月后,史磊的伤情痊愈。
离开的前一晚,外面暴雨如注,他赤膊趴在严熙光的木板床上,看他在暖黄色的灯泡下,掀开布盖着缝纫机。
严熙光在缝纫机前坐下,转动手轮,脚踩踏板,操纵机器就像用自己的手脚一样灵便。
史磊深受震撼。
他不禁想起严熙光常去裁缝店前站着,看橱窗里的手工西装。
那时,他会戴一顶很丑的毛线帽,厚围巾,双手插兜,在别人都穿风衣的时候,把自己捂得像在过冬。
对呀,这里是那不勒斯,这里是裁缝的天堂!
手工西服,高级定制,街上随便一家小店,都有可能藏着被世界绅士爱好者奉为神明的顶级裁缝师!
而这,正是这个人蛰伏在这里的目的。
08
和严熙光一起摆摊卖衣服的日子,成了史磊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做工,他销售。
专做男士西服,仿照橱窗里最受欢迎的样式去做,做工细致,价格公道。
赚快钱真是一种乐趣啊,自己的东西被人喜欢,又能立刻拿到现钱,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幸福的呢?
有一回他俩被举报,被警察追,俩人跑进垃圾场,在水泥管里躲着,史磊紧紧地抱着严熙光做的衣服,严熙光的左腿在抽筋,疼得满头大汗。
两人怕警察在大路上堵他们,吓得一整晚不敢出来,就在水泥管里睡。
晚上蛐蛐叫,夜风吹进管子,还挺凉快。
史磊问:“你那屏保上的照片,女朋友给你拍的?”
“嗯。”
“你说要娶的就是她?”
“嗯。”
“她叫什么名字?”
“木星。”
“这名字不好。”
“木星长得好不好看?”
“好看。”
“身材呢?好不好?”
严熙光不理他。
“她在等你回去吗?”
“是。”
有一天出摊他们收入不错,史磊说:
“你给木星打个长途电话吧?”
“说什么?”
史磊赚钱的喜悦瞬间被浇灭。
也对,说什么呢?
说他在摆摊卖仿冒,说他被警察追?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算了。”史磊说。
每每提起木星,严熙光都会抬头看那逼仄的小窗,就好像外面要下雨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他们攒了不少钱。
严熙光搬到史磊的住处,成了他们两人这小黑作坊里的裁缝。
史磊白天去销售衣服,晚上回来会买点酒喝,严熙光不喝酒,就算史磊过生日,也不给面子。
躺在床上熏熏然,听着严熙光的缝纫机声,史磊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天大亮。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家,被盗了。
两个黑手党家族起了冲突,在对方地盘报复,打人、抢劫、纵火、盗窃。
一夜之间,史磊和严熙光的所有积蓄都被偷光了。
那一段时间,严熙光的状态很不好。
他不停地做衣服,做的都是女人的裙子,同一个尺码,不同样式,20岁穿的,30岁穿的,40穿的,50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