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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汴陵秋凉
    两百年前,大运皇朝开国之初,司天地妖灵的断妄司首位天官曾亲临汴陵,道汴陵城风水得天独厚,有七百年财脉,不受战乱侵扰。此话一出,便引得甫经乱世的各地商贾纷纷向汴陵聚集而来,这才形成了如今天下商都的气象。究竟是言之所预,还是因言聚势,非贩夫走卒所能知。
    但汴陵三江交汇,四省通衢,区位确是得天独厚。
    汴陵江的支流汴水从城中横流而过,形成一个方圆十里的镜湖,名鸳鸯湖。湖畔就是汴陵城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鸳鸯湖北岸以香街花楼、瓦舍勾栏为主,乃是数百年经商文化积累下来的文化娱乐之风,不仅经营妓业,更有许多棚座茶园酒肆,经营说书、戏腔、杂耍、皮影等等,各样百戏又有分派,譬如戏腔又分南调北调,南调又分九阳腔,婆婆腔,流水腔,不一而足。
    南岸则是商铺集市聚集之处,其中饭庄林立,更有钱庄、布庄、药铺、典当、胭脂首饰、茶米盐铁、书画珍玩、衣帽鞋佩、花鸟鱼虫、香局绣局、武馆棋社。
    南岸商街上,牌楼最高,占地最大,生意最旺的一家,名唤春花酒楼。据说招牌是由汴陵大儒七槐先生亲笔所题,太阳好的日子,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能从街头照耀到街尾。
    俗话说,邻近打高墙,越近越远。挨着春花酒楼的饭庄没有一家开得长远的,左近的“四海斋”前头关门两个月了,今日正是整饬过后重新开张的日子。
    严衍从四海斋临湖的雅间凭栏俯瞰,只见清江濯锦,龙舸云帆,鸳鸯湖碧,霞枫秋凉。
    “严兄觉得鸳鸯湖如何?”
    “如石兄所言,人杰地灵,俊采星驰。”
    “隔壁那临湖的便是春花酒楼,他们有自家的画舫高船,可以包船至湖心用膳。你看湖边泊着的高船上搭了个台子,大约今日有什么盛事。”
    坐在对面的青年公子自称石渠,是汴陵本地人士。三日前,石渠从京城游历归来,在赤峰寨附近遭强人拦路打劫。幸好路过的严衍会几手功夫,斥退了强人,两人便结伴同行,往汴陵而来。
    一到汴陵,石渠便在四海斋摆了一桌答谢宴,感谢严衍搭救之恩。
    严衍道:“石兄对春花酒楼如此赞赏,怎么今日不去那边用膳?”
    “……”石渠咳了咳。这位萍水相逢的严先生,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容貌若秋树般清冷华美,乃是睿智沉着之相,说起话来却肃穆端方,丝毫不会拐弯,还隐隐有股威势,总教他想起幼时打过他八百回手心的私塾先生。真不知道是不通世故呢,还是我行我素。
    但他打退匪徒的那一身功夫,真是教人大开眼界。石渠自幼话本读得多,经过这一次,已经自动将严衍脑补为出尘脱俗的隐世大侠,心中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实不相瞒,我和那春花酒楼的老板有些过节,所以……呵呵,不太方便。”怕他误会,石渠又补充道:“严兄可别觉得我是心疼钱,春花酒楼的菜色不贵,若是不包船,今天这一席菜够咱们在春花酒楼吃上两顿的了。”
    嗳,好像越抹越黑了。石渠尴尬地搔搔头。
    见严衍饶有兴致地望着湖上楼船,他连忙道:“不如唤掌柜的过来问问,湖上在举办什么盛事。”
    四海斋的掌柜陈葛是一个清隽秀美的青年,笑起来露出两侧各一颗小虎牙,分外俏皮,一双桃花眼仿佛带着钩子,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石渠看看厅中,难怪四海斋今日生意这么好,而且是女客居多,多半都是冲着这位大掌柜来的。
    陈葛一进雅间,外间无数的倾慕眼神便跟着进来,荡漾的珠帘都拢不住春意无限。石渠也被他的俊美容颜晃了晃眼,呆了一呆,方才回神,真心道:“掌柜的真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哇!”
    石渠将疑问道出,陈葛堆满笑意的眼眸冷了两分。显然他们不是第一个这样问的客人。
    “二位瞧见那‘以武会友’的横幅了么?今日春花酒楼在湖上楼船摆下比武擂台,最终的胜者可以赢得赏银二百两,且比武胜出两场以上的,都可以有机会在长孙家谋得个护院的差事。”陈葛打量一下眼前两人,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两位有意去试试身手?”
    石渠慌忙摆手,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面的严先生若肯出手,倒是有些机会,不过……
    严衍道:“今日贵斋开张,对面却大摆擂台,看来是要与贵斋别苗头抢客人。”
    这一句说在了陈葛的痛处,他闷闷道:“哼,长孙家的人尽是些奸佞狡诈之徒,明着争不过,就来这些下作手段。”
    石渠:“……”
    严衍道:“这春花酒楼的老板,莫非就是民间传闻的汴陵女财神,长孙春花?石兄,你方才说与春花酒楼的老板有些过节,就是她么?”
    石渠目光躲闪,只连连点头。
    陈葛立刻来了兴致:“这位兄台也和长孙春花有过节?”
    石渠干笑两声:“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节。”
    仇人的仇人就是好朋友,陈葛一掀袍子就坐下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你我兄弟有缘,免费送你一坛好酒。”于是命小二添了酒杯,竟是要长谈的架势。
    陈葛自言是颍州客商,数月前来到汴陵,从当地富户寻家手中接下了这家经营不善的四海斋,他自己占了大股,寻家还留着小股。从盘下四海斋到今日开张,陈葛没少在长孙春花手下吃亏,说起来件件都是咬牙切齿。
    严衍听得甚是耐心,时不时四两拨千斤地提个问题,教陈葛的话匣子越开越大。
    汴陵人爱经商,不屑做官,各行各业自成商行,坐商与行商各司其职,汴陵财源通达四海。若是有人在海外流落异族荒岛,说一句汴陵本地话,可比会说京城的官话好使。汴陵的市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市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聚天下之财,也买不下一个汴陵,而在汴陵,出门便可买下天下。
    不过五六年前,汴陵商界还以寻氏为首,长孙家只是汴陵城中一个普通商户,旗下只有这钱庄是百年的老字号,从前叫做尚贤钱庄,生意只是勉强。八年前,长孙家小姐长孙春花接手家业以后改了名字,春花钱庄蒸蒸日上,一跃成为汴陵钱庄业之首,至于药铺、茶庄、戏园、货栈、典当等等那些旁的,那都是后来才做起来的。
    到眼下这一年,长孙春花刚满二十岁。她精榷算,善权衡,财大气粗,巧舌如簧,坐拥半城产业,跺一跺脚,汴陵商界也要抖三抖。城中商户,人人尊称她一声“春花老板”。
    严衍点点头:“早听说长孙家有位女财神,是不世出的经商奇才。”
    陈葛啐了一口:“什么经商奇才,无良奸商还差不多。她仗着与吴王府的世交,对其他商户蛮横打压,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卑鄙无耻的女人,哼,活该她年老色衰,嫁不出去!”
    石渠默默低头吃饭,当做没听到这句话。
    “如此说,这位长孙小姐年纪不小了?”
    “哼,总该有三十八九了吧……”
    石渠嘴里塞满了吃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哪有这么大,也就二十罢了……”
    “我是没见过她本人,不过想也知道,定是生得母夜叉一般,脸黑似锅底,贼眉鼠眼,尖嘴猴腮……”
    石渠又嘟囔道:“长得还算是标致喜庆的……”
    严衍看他一眼:“石兄对长孙春花很熟悉?”
    石渠慌忙摆手:“不熟、不熟。”
    陈葛不无恶意地道:“寻常女子十六七岁便要议亲,就算是二十,也是老姑娘了。”
    “本朝圣上宽仁,从商者众,但女子经商,接手家业的倒是少见。难道长孙家就没有男丁吗?”
    “呵呵,谁说没有呢。”陈葛撇嘴笑道,“汴陵城中谁不知道,长孙家唯一的男丁是个脓包废柴,除了游山玩水,冶游宴饮,斗鸡走狗,流连花街,正事上一样也不行,还天天嚷着要考科举,结果连个秀才也考不中……”
    石渠霍然起立,唇角微微发抖:“严兄!这雅间里实在气闷,不如咱们出去逛逛,如何?”
    严衍道:“甚好,不如咱们就去看看隔壁比武擂台的热闹。陈掌柜若无事,不妨一同前往?”
    陈葛欣然道:“可以可以!刚好小弟也会两手功夫,说不定能在擂台上走两圈。”
    石渠:“……”
    作者有话说:
    努力日更~
    第19章 、以武会友
    三人来到湖畔的时候,刚有一个膀大腰圆的赤膊壮汉被一脚踢下湖去,溅起暴雨般的水花,立刻便有两个护院潜下水去将他捞起来,送上岸去。
    擂台上的司事高声道:“可有哪位壮士再来挑战?”
    湖畔设了几层雅座,供应茶水,视野宽阔,秋风微凉,吹来甚是惬意,外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人满为患,仿佛整个汴陵城都挤到此处来了。
    三人好不容易挤进去,在雅座后方落了座,便有春花酒楼的小二上来添茶。石渠连忙低下头去装作整理衣衫,便听严衍道:“如此盛况,不知贵处的东家小姐今日可在?”
    小二笑道:“东家小姐不在,倒是仙姿姑娘坐镇在此。”
    “仙姿姑娘?”
    “就是我们东家小姐的贴身护卫,您瞧,那擂台边上抱着大刀的便是。”
    三人迎风望去,但见楼船顶上一个体态高壮的短装女子,脸漆如墨,一双铜铃大眼精光四射。
    陈葛险些岔气:“这女子……叫仙姿?谁取的名字?”这么不长眼。
    “是我家大少爷取的名字。仙姿姑娘是小姐收留的孤儿,自幼被送去名山习武,一身的本事。小姐不许她今日出手,否则,呵呵,那二百两银子便没有别人的份了。”
    小二不经意地瞥一眼石渠低垂的后脑勺,道:“三位公子稍坐,小的去去就来。”
    三人连看了三轮,先是一个瘦猴使的长棍,将一个拿刀的屠夫打了下去,又赢了个拿钉耙的农户模样的壮汉,结果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上来,又把瘦猴打得倒地不起。汴陵百姓虽然日常消遣众多,但这样的热闹还是不多见的,阵阵掌声雷动,方圆几里都能听得见。
    和尚在擂台上打到第二轮的时候,严衍听到身旁有人道:
    “几位公子,可否拼个桌?”
    樱色缣衣的女子逆着秋日暖阳盈盈微笑。
    她个子不高,但身量修长纤细,肤色白皙,脸颊有肉,一双眸子明亮而自带喜色,可谓是……标致喜庆。
    乍一看,是寻常殷实人家女子的打扮,但严衍注意到她衣衫布料素净,都是颇为名贵的江南细绢,脚着时兴的百合履,比起京中贵女的穿着也丝毫不逊,头上一只辟寒钗,落落大方。
    石渠张口结舌,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严衍冲她颔首:“姑娘自便。”
    寻常女子和陌生男人说不到两句话便面红耳赤,唯唯诺诺。眼前这女子却神情闲适,将三人由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三位公子风采卓然,不是本地人吧?”
    陈葛道:“这位石兄是本地人,我么,来汴陵不长,算是半个本地人吧。这位严兄与石兄结伴入城,该是刚到汴陵。姑娘是家住附近,特地来看热闹?”
    那姑娘眼眸弯弯地笑起来:“我呀,本来是要去四海斋吃饭的,听说他们新来的大掌柜生得十分俊秀。谁知进了门一问,却听说大掌柜出去了。唉,只好凑合着来这边看看热闹了。”
    这话若教别的女子说出来,多少有些轻佻之感,不知怎的,她说出来却是一派天真坦率。大约她神情坦荡亲切,正是长者们都喜欢的那种长相。
    “不过呢,这位公子生得这样俊美,真是世间罕见,我想那四海斋的掌柜就是再俊,也俊不过公子吧。”
    陈葛听得心里十分舒坦,立刻张罗着给姑娘倒茶,殷勤得不得了。
    “嘿嘿,实不相瞒,在下就是四海斋的掌柜陈葛。”
    姑娘十分惊讶地看着他:“难怪难怪。”
    两人一时聊得火热,姑娘听得煞是认真,间或同仇敌忾,间或惊奇不已,直引得陈葛将自己与长孙春花的仇怨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譬如请大师傅的时候如何被临时挖角,采购食材如何被抬了价格,凡此种种。
    姑娘听罢,跟着他一同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陈掌柜何不上去打个擂台,正好杀一杀那长孙春花的威风?”
    陈葛一拍桌子:“你说的有理,我正有此意!”
    严衍轻咳了一声,垂眸道:“陈掌柜,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么?”
    陈葛一愣。
    又听那姑娘道:“我信陈掌柜,一定不会输的!”
    严衍眼皮微掀,看了那姑娘一眼,没再说什么。
    陈葛胸中豪情顿起,立刻走到岸边,飞身而上楼船。
    姑娘诚心实意地夸赞:“陈掌柜功夫真好!”
    石渠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几乎要把头埋到膝盖下面去了。严衍看不下去,道:“石兄,怎地这样局促?”
    石渠勉强抬起头,目光与那姑娘一触,立刻收回,装作向擂台上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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