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萍在他的出租房里跟他坦白了一切:交了个小男朋友,分手了,但她又怀孕了。
“去打掉吧,你年纪大了,生孩子很危险。”盛西原说。
赵萍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光辉,温柔而明亮。这个女人从二十岁开始酗酒,一年到头能直着走路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分之一,那一瞬间,可能是她的酒鬼生涯里最清醒的一秒。
她说,不。
在她身边成长到十五岁,盛西原是与棍棒和巴掌相伴成长的。她给他吃,给他穿,用傍男人的钱送他去上学,并且在每一次喝醉酒之后抽出橱柜里的擀面杖,把他往死里打。每一次打完之后,她都会抱着儿子哭,摸着他的伤口,向他倾诉自己有多苦、为他付出了多少,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愿不愿意听。
无数次盛西原心想,这个礼拜如果还打我的话,我就去公安局举报她。可是下一次挨完打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被她抱起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又想,如果没了我,她可怎么办呢,她连吃饭都要我提醒,没有我她活不下去的。
正如十岁的时候他没办法去公安局举报他的母亲,二十四岁的盛西原恍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抛弃赵萍,尽管她曾经是如此混蛋、暴虐,而眼下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他卖掉了海门老家的房子,东拼西凑地想在信川市买一套小房子,起码能让母亲安心待产,却发现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孩子生下来也根本没法落户。
张可莱父亲的去世是一个相当意外的契机。
他买下了旗山后街的房子,给赵萍请了保姆,隔三差五过去送点钱和东西,然后回公司继续拼了命地加班,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先攒一点钱。
有一次他去看赵萍,刚走到巷子口,听见赵萍和保姆在聊天,保姆问你和姜先生是什么关系啊,赵萍听到这个假名,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接下去:“他啊,他是我弟弟。你别看他凶噢,你看我怀孕了,男人也跑了,还不是他养着我。”
盛西原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往里面走了。
告诉高中同学自己父母双亡,和用假名来请保姆,都是因为从内心深处他根本不想接受这样的母亲,只是他从来都不说。现在赵萍明白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她的眼睛。
那个名叫盛夏的女孩出生在三月。赵萍对盛西原要把她当女儿养的离奇提议一点异议都没有,盛西原说什么,她都说我不懂,你安排就好。他说叫盛夏吧,她也笑笑,说好啊,夏天好。
赵萍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平和过,平和到盛西原都觉得惊悚和差异,但又觉得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第二个变数,发生在那一年的春天。赵萍死于心脏病,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盛夏,和她心如死灰的同母哥哥。
盛西原在两年内还清了张可莱的钱,把每个月的租金存起来当作盛夏的教育基金,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他一度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工作、赚钱、把盛夏好好抚养长大,周末和她一起去野外爬山,夏天一起去游泳,就这样吧。
但陈垣是他人生中的第三个变数。
她问:“盛西原,说实话吧,我是不是挺不错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在鸭川边吃了晚饭,沿着河流散步消食,夏天的晚风吹来,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看的日剧,年轻的木村拓哉问:接吻吧?山口智子说好啊。
“你在笑什么?”陈垣问。
“悠长假期,我很喜欢那部剧。”他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来接吻吧?”
他转过头,陈垣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想说原来你也知道啊,失策了。话没说出口,一时鬼迷心窍,低下头去。
盛西原是很理智的人。
是理智支撑着他从小到大作出严密计划、说到做到,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赵萍那个幽暗肮脏的出租屋走出来。是理智让他仔细打算,用一份薪水把女儿养得健健康康,游刃有余。也是理智,让他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陈垣很好,但我不应该动心。
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做得很好。所有人都觉得陈垣剃头挑子一头热,死不要脸地赖着他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颗心就像老房子着火,外面看着一点烟都没冒,里面已经烧得摧枯拉朽。
从日本回去之后,他有意地躲了陈垣足足三个月,埋头在公司的项目里。直到陈垣来问他:“小夏给我打电话说要我带她去玩啊,你怎么回事,最近都没陪女儿吗?”
他硬着头皮跟她去逛商场,去给盛夏买衣服。开司米的羊毛衫三千块一件,陈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往盛夏身上比,他刚掏出信用卡,陈垣伸手挡住:“什么意思啊,我挑的礼物,要你来买单?我不成借花献佛了吗?”
她低头在小票上签字,突然有人从背后上来拍肩,是大学同届的男生,素来因为嘴贱跟她不怎么合得来。对方寒暄了两句,眼睛在盛西原身上扫来扫去,嬉笑道:“陈垣,不行啊,约会就打扮成这样?”
盛西原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坏,耳朵尖因为窘迫和生气而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