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摇摇头,驱散脑袋里混沌的云雾:“没什么,去拿身干净的衣物来。”
才换了身衣服,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阿姊,我来看你啦!”
还没等素秋去掀门口的纱帘,月蓉自己已经先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坐到妆镜前,和月芙亲昵地靠在一起。
“天热,我给阿姊送些甜瓜来,恰好昨日父亲让人带回来的,说是今岁河洛一带上好的抱腰绿。”
说着,让侍女从食盒里取出才刚切好的冰镇过的甜瓜。
翠绿碧莹的瓜瓤朝天袒露着,脆生生,水汪汪,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在闷热的夏日里显得十分诱人。
光禄寺掌管祭享、筵宴与宫廷膳羞,沈士槐官级不高,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时常能以公道的价钱买到每一年送进长安的新鲜事物了。
月芙笑了笑,谢过她:“你有心了,大热的天,你倒愿意跑一趟。”
“我太久没见阿姊,当然要来看看。况且,阿姊是因为我,才不得不住到绿云轩来的……”
月蓉说着,小心翼翼看一眼长姊,好像有些担心她会生气。
“你别多想,我住哪里都是一样的,一处院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月芙笑着安慰她。
“阿姊不怪我,我就放心啦!”月蓉见她的确没有不满的意思,便又笑了起来,坐在妆奁边,一个一个摆弄着里头的首饰。
“哎呀,这一对钗可真好看!”
她手里拿着的,是月芙妆奁里的一对鎏金蔓草蝴蝶纹银钗,花蕾型的钗托,钗面的花叶上镂空雕刻着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翅中央还各嵌了一颗圆润透亮的玛瑙,精美异常。
月芙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抿了抿唇,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她是从小被秦夫人宠爱着长大的,从没受过委屈,性子也活泼开朗,倒一点也不像没落公侯家的女郎。
家里人事事都顺着她,吃穿用度也都是依着她的心意来,她早养成了要什么,便直接表现出来的习惯。
过去,她到月蓉这里来,也时常会带些东西回去,是以,只一个眼神,月芙便懂了她的意思。
果然,月蓉也不推辞,冲她露出撒娇一般的甜蜜笑容:“如此,我便不客气啦,多谢阿姊!”
大约是忽然想起姊姊这次回家的原因,她捏着手里的银钗,又往月芙身边靠了靠,笑着安慰:“阿姊,你别难过,昨日母亲说了,过几日要带着我去慈恩寺上香,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便当作是散心也好。”
“好。”月芙轻轻呼出一口气,也跟着露出笑,将那一小盘甜瓜往妹妹面前推了推,打趣道,“母亲带你去慈恩寺,可是要替你求姻缘?”
月蓉还是天真娇憨的小女儿,一听姻缘两个字,便有些脸红,忙“哎呀”一声,扭扭捏捏地点头。
她的姻缘早定,只是母亲担心因为这几年的变故,横生枝节,这才想带她去寺里拜佛进香。
“都是母亲的意思,与我无关。”
月芙一怔,听出了妹妹话里那点淡淡的不情愿,问:“怎么了,你不想嫁给楚王?”
月蓉低头摆弄着那对银钗,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也不是。只是楚王一直驻守在边塞,我听父亲说过,边塞风沙极大,夏日的酷暑比长安还难熬,冬日的风雪也比长安大许多,那里的水是苦的,粮是粗的,总之,样样都不好,我不想去那里。可母亲又说,若我嫁给他,以后人人见我都要行礼,眼下,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
月芙听着妹妹的话,一时有些无言。
若换作是她,大约也会像秦夫人一般,将这当作是一桩好姻缘吧。
只是她忘了,妹妹是养在金玉里的女郎,没吃过半点苦,哪里受得了边塞的苦寒?
就是她自己,恐怕也要叫苦。
只是,想起清晨在朱雀大街见到的那人,她不由多说了两句:“今日,我回来时,路上见到了楚王。听说,他今日要带着河西的将士们入太极宫拜见圣人。”
月蓉一听,立刻好奇起来:“真的吗?阿姊快告诉我,楚王长得什么样,好不好看?”
年纪小的女郎,自然最关心郎君的样貌。
月蓉仔细回想着那个人的样子,点头道:“圣人的嫡子,自然样貌俊逸,仪表不俗。只是,我想说的不是他的样貌。”
她遂将与赵恒和那田舍郎的对话说了一遍。
“虽是件小事,却能看得出来,楚王人品端方正直,行事稳重内敛,应当是个靠得住的人。”
这是她的心里话,可月蓉却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月芙瞧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不关心这些,还是在想着日后能不能继续过富贵的好日子。
“算了,你还小,没体会过,以后你就明白了,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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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圣人
太极宫,甘露殿,御赐的饭食刚刚撤下。
光兴帝赵义显命内侍们将酒足饭饱的河西将领们好好送出宫去,独留下赵恒一人。
父子两个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见面,此刻一个坐在正中的御榻上,一个坐在下首的食案边,一时竟没人说话。
“八郎,你走近些,让为父看看你。”
御榻上的赵义显背后垫着隐囊,无力地半依着,脸色苍白中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他本就有年轻时落下的顽疾,这两年,年过半百,身子越发大不如前,已渐渐将朝中的大小事务交给太子处置,方才亲自见了那么多将领,又一同用了饭,此刻已觉精疲力竭。
赵恒闻言,从榻上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到父亲的身边停下,主动伸手,扶着他坐直些,调了调背后隐囊的角度。
二十岁的郎君,生得健硕坚毅,英俊非常,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行止之间,更是沉稳有度,分寸合宜,令人十分安心。
“好孩子,长得越来越康健了,为父这便放心了。”赵义显拍着胸口咳了两声,露出欣慰的笑,“八郎,你如今已二十了,这次回来,便是要将你的婚事定下,幼时,你祖母替你和一位女郎定过亲,你可还记得?”
赵恒站在榻边,低着头肃着脸,沉声道:“儿记得,父亲说的,是沈家的女郎。”
当年祖母提起此事时,他也还是个小小少年郎,每年回长安住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因此对这里的许多事,都记得十分清楚。
沈家有一位女郎,比他小了几岁,是他往后要娶的妻子。这事,他一直记在心里。
“哎,正是沈家,难为你记得。当年,是你祖母一力促成的,如今,情势早已变了,这事也过去了许多年,你若有了别的心仪的女郎,也并非不可……”
赵义显虽没明说,意思却已显而易见。
他对这门婚事并不太满意,只是因为当年沈皇后的缘故,才答应下来,若儿子已有了心仪的女郎,他也可想法子废了这门婚事。
然而赵恒只是看了父亲一眼,摇头道:“儿没有心仪的女郎,婚姻之事,当遵从长辈之意。”
赵义显望着说得毫不犹豫的儿子,一时竟莫名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几分羞愧。
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一直有自己的主意。
这些年,他一直在边塞,从西域到凉州,见过广阔浩大的天地与巍峨绵延的山川,唯独与家中的亲人疏远了。
虽是一母同胞,可太子显然与咸宜更亲近。他们两个,与八郎都太生疏。
偏偏八郎的性子又太过稳重,一点也没有身为幼弟的任性与放纵,尤其这两三年,到了成年的年纪,开始懂得朝堂上的“避嫌”了,轻易不与东宫结交。
好是好,只未免有些不像一家人。
“好,朕知道了,这件事,暂且先搁着吧,等替襄儿把婚事办了,再定你的,若那时你还是这个意思,便定沈家的女郎吧。”
赵义显拿着手巾,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又道:“这几日,太子不在朝中,你也刚回来,好好休整一番,等空下来了,他也该回来了。到时,你去东宫多看看他,你们是嫡亲的兄弟,不要为了避嫌,伤了兄弟的情分。”
赵义显登基为帝前,做了多年的东宫太子,因为与母亲在权力上的争夺,有长达十年的时间,都在郁郁苦闷中度过。
因此,他格外注重一家人的骨肉亲情,只盼着孩子们之间,不要出现古往今来的帝王之家,上演过无数次的手足相残、同族倾轧。
“儿明白。儿过几日,会去慈恩寺上香,待上完香回来,便往东宫拜访。”
赵恒点头,沉声应下,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倒是赵义显,听到“慈恩寺”三个字,目光越发柔和。
慈恩寺里,供奉着他的发妻王氏的莲位。
当年,王氏生八郎时遇上难产,元气大伤,不出三个月便去了。
后来说动他将八郎送去西北的那位高僧,也曾在慈恩寺开坛讲法。
这孩子,倒是有小心,每次回来,都不忘去一趟。
“好孩子,你母亲在天之灵,定十分欢喜。莫忘了替为父也上一炷香。”
正说着话,守在外面的内侍快步进来,站在屏风后面道:“大家,薛贵妃来了,说是才让御膳房熬了参汤,亲自给您送参汤。”
赵义显“唔”一声,在榻上又调了调隐囊的位置,道:“让她进来吧。八郎,你也回去歇着吧。”
“喏。”赵恒低头应下,转身退出去。
甘露殿的门被内侍推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殿中。
女人生得明艳动人,一身华服,环佩珠翠,富丽雍容,正是这几年最得赵义显宠爱的薛贵妃。
她双手提着食和,款款走近,一双描摹细致的眼睛在赵恒的身上逗留一番,随即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八王”,算是行礼。
赵恒的目光毫无波澜地从她面上掠过,也不答话,只略一点头,便大步踏出殿外。
若论品级,亲王与贵妃,都是正一品,倒的确不需要行礼。
薛贵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立刻往里去。
“贵妃,”屏风后传来赵义显有几分疲倦的声音,“怎还不进来?”
薛贵妃一下回神,换上笑容,提着食盒进去,到御榻边跪坐下来,一面将温热的参汤奉上,一面柔声道:“陛下待八王,比待太子都要好了。”
赵义显接过参汤,慢慢啜饮一口,笑道:“太子是太子,八郎不一样,这么久才回来一趟,朕自然更疼他一些。”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薛贵妃,淡淡道:“倒是你,怎么关心起太子和八郎了?”
薛贵妃嗔怪地瞪他一眼,埋怨道:“自然是因为关心陛下的御体。陛下为了见八王,折腾了大半日不得歇息,妾若不闻不问,岂不是铁石心肠?”
赵义显看着她年轻美丽的脸庞,慢慢露出笑容,轻轻拍她的手:“好了,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薛贵妃观察着他的神色,识趣地没再提一句与太子和八王有关的话。
在皇帝身边待了数年,正是因这一份识趣,才让她走到了贵妃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