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愚不敢再贸然出声,老老实实地打着灯笼随着顾沉渊从京兆府西院监牢步入了前院。
顾沉渊自任京兆尹一职以来,公务缠身十分繁忙,便极少回那个空荡荡的王府居住了,因此几乎将整个王府搬来了京兆府中,王府中的护卫、奴婢等也都尽数迁来京兆府中。
京兆府后院中虽然设有卧房,但他更习惯于在前院的书房住着,夜里看案卷困倦了,便在书房屏风后的榻上歇歇。
顾沉渊喜竹与芭蕉,每日在书房中呆的时辰最多,便在书房外面东侧种了一片竹,西侧种了一片芭蕉,每日都由贴身奴婢亲自养护,尤其是芭蕉,本不适应长安城的气候,但在悉心照料之下,反而繁茂了起来。
如今夜已深了,前院之中只能听到细碎的鸟鸣,顾沉渊走到书房门口,屏退了莫愚,只留了门前的几个护卫和奴婢,步入了回廊之中,只见书房的院子里灯火通明的,贴身奴婢竹青早就大敞着书房的门候着顾沉渊了。
“王爷,您回来了。”
竹青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黑衫显得整个人十分挺拔,一头乌发疏在头顶更显活泼,一见顾沉渊回来了便小跑着打着灯笼上前,道:“奴婢估摸着王爷今夜宿在书房,便让他们先下去歇着了,又早早给王爷点好了灯,还给王爷弄了些消夜,若是夜里看公文累了,便用一些。”
顾沉渊静静地听着竹青在一旁喋喋不休,脸色无甚变化,路过芭蕉之前还望了一眼那棵躲在窗前的小芭蕉。
这株小芭蕉生长在那群健壮成长的芭蕉之外,虽然柔弱无依,但是仍在坚强长大,故而顾沉渊在它身上费的心思多些。
竹青很有眼色,见顾沉渊这般怜惜那棵小芭蕉,自然悉心照料,道:“王爷放心,白日的时候奴婢给这棵小可怜上了些肥,不怕其他芭蕉抢它的养分了,再养个几天估计就壮起来了。”
顾沉渊点了点头,整个人看起来些微放松了些,道:“辛苦。”
竹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脸色有些泛红,将顾沉渊引进书房之后恭恭敬敬地给他褪了外裳,又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换上了一身青色直裰,道:“王爷是现在用消夜,还是看会公文再用?”
顾沉渊望了一眼那摆在桌上的糕点,并没有什么食欲,摇摇头道:“本王不饿,你用了便是。”
竹青一脸喜不自胜的模样,但在顾沉渊面前也竭力显得稳重些,乖巧地随着顾沉渊走到桌案前,将两盏烛火放在了桌案上。
顾沉渊一撩袍角便入了座,见自己的桌案仍是自己离去时的那副样子,就连自己最爱的竹叶青白瓷茶杯也摆在那里,只是换上了一盏新的竹叶茶,若有若无地散发出竹叶的清香来,唇角勾了勾,轻轻抿了一口,让竹叶的醇香盈满唇齿间,整个人放松了些,便从抽屉中取出了曲昭雪的案卷,翻开后看着竹青道:“你去外间歇着吧,若是有事本王会唤你。”
竹青恭敬地应下,临走前将那盘糕点放在了顾沉渊的桌角,才轻手轻脚地退下。
顾沉渊便坐在桌案前仔细研读着曲昭雪的案卷,转眼已经到了下半夜,竟然下起了雨来。
这雨来的很急,狂风骤雨席卷了窗外的芭蕉,窗户一下一下狂乱地拍打着横梁,坐在桌案之前的顾沉渊手臂支在桌上,一拳抵着自己的下巴,双目紧闭着,双眉紧皱着。
他在一个烈日晴天之下,身着绛紫官服,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行刑台之上,看着眼前那身穿囚服的苍白娇弱的女子。
是曲昭雪的脸……
只是此时的她与以前那个只知哭哭啼啼的她,和夜里见到的那个强忍泪水冷静分析的她皆不一样。
只见她身子挺直,纤弱的脖颈挂在行刑架之上,神色漠然地听着周围观刑百姓的谩骂,双目红得厉害,却一眨不眨,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在他投下行刑令的那一刻,才缓缓转头看向坐在台上的他,露出了一个惨然的微笑……
顾沉渊紧紧盯着她那张凄惨却美得张扬的脸,可猛然间那张脸却换成了父亲那张沧桑的脸,在跟他说:
“阿渊,阿耶是被奸人构陷,你要信阿耶……”
一道惊雷闪过,顾沉渊猛然惊醒,坐在桌案前愣了半瞬。
他竟然在看案卷之时睡着了,还梦到了曲昭雪,和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
顾沉渊闭目,用手指捏了捏阵痛的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胸腔中狂跳不止。
顾沉渊也没想到与曲昭雪的一段话,竟然能让自己梦到多年未曾梦到的父亲,他记得上一次梦到父亲还是他决意进大理寺历练,投身刑狱事业之时,父亲给他托梦,只与他说了一句话。
“阿渊,要慎重啊……”
顾沉渊猛然睁开双目,盯着眼前曲昭雪的案卷,却见滴滴水渍飞来,打湿了案卷的一角。却听到自己的门外一阵响动。
顾沉渊如梦方醒,急忙前去关窗,却忽然瞥见窗前的那株小芭蕉被风雨拦腰折断,歪倒在一片芭蕉之外,再也站不起身了,在芭蕉群中显得异常扎眼。
顾沉渊皱起了眉,高声唤道:“竹青!”
几乎同时门外响起了动静,竹青叩响了门上前行礼,道:“王爷可有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