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2
何焕觉得, 他等这样一天已经等很久了。虽然不是以他所向往的方式迎接,对于此时此刻,他的痛苦仿佛也是在回应他的期待。
“你要上场了。”
盖佐伸手, 何焕将取下的刀套放入, 冰鞋刀刃越过场地边缘打开的门, 踏上冰面。
“先试试看感觉如何。”宋心愉无时无刻不在忧心何焕的脚伤,她知道此时自己的学生正在备受伤病拷问的煎熬与难卜未来的折磨, 她决不能透露半点软弱,唯有坚强才是真正能陪同何焕战胜苦难的方式,他不需要一个关键时刻只会哭哭啼啼的教练,她必须冷酷沉着, 不能再让忧虑将内心的关爱动摇成不安和犹疑。
于是她的口吻和平常比赛前没有任何区别, 祈使句和冰面一样冷峻, 何焕最习惯的教练便是这样,他试着压步、小跳,然后保存体力返回两位教练面前。
“没有什么感觉,脚下只是有点凉, 好像血液不流过这里一样。”
“封闭是这样的。”盖佐和宋心愉都作为选手征战多年,打封闭比赛是什么感觉两人再清楚不过。
但对何焕来说却是第一次。“之前还有点麻痹感,但现在好多了, 我感觉不到疼, 这样挺好, 我可以更专心比赛了。”
“不要忘记谢教练教你的事情, 在滑自由滑的时候你必须记住调整气息和动作的缓急, 还有就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不擅长去滑出一个爱情故事的真谛,那就去试着创造一种超越爱本身的美。”
何焕复述谢英蓉的话。
宋心愉点头,盖佐望着他, 安静的赛场忽然出现诵读他名字的声音,还有三种语言的时间留给何焕,但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他要孤独踏上自己所选择的路了。
朝冰场中滑的过程,何焕举高双手,向裁判与观众致意,他的服装简单洁白,倾斜的领口缀满微微闪光,白是世界上最严苛与真实的颜色,在冰上选择白色,就意味着对姿态的自信,身体的不协调会轻易在白色的包裹下【暴】【露】。
这是一套新的服装,与之前的蓝色完全不同,整件衣服没有任何蝴蝶的元素,大家都知道何焕所选的自由滑曲目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化蝶几乎是人人了解的主题,可干净洁白何焕却过于利落,少了几分浪漫的写意,连解说席上紧张的成明赫都挠了挠头。
教练和师弟难道另有缘由?
此时背对裁判的何焕已经站好。
音乐开始,比赛开始。
叙事结构的不同注定何焕版本的《梁祝》令人所铭记。
它并不像是寻常选手选择叙事和描述,随乐章渐进,最终达到“化蝶”篇章的【高】【潮】。何焕的《梁祝》却从“化蝶”开始,以梦境般的倒叙追溯过往。
音乐一开始便是最广为人知的段落,纤细的小提琴独奏柔婉却不凄哀,低诉但不泣泪。《梁祝》是再现部运用出神入化的作品,引子的主旋律与化蝶篇章最终旋律都由一模一样的长笛独奏引入,安静中轻灵缥缈的旋律由无到有,第一次看何焕的节目起始,都会以为这是平铺直叙,从协奏曲最初的乐章讲述整个故事,然而当长笛声减弱,终章化蝶的再现部涌成情绪的激流,每个观看的人都被猝不及防卷入,再难抽身。
而在长笛与提琴合奏之间,有一段极其短促却清晰的竖琴独奏小段落。
何焕要在这之前完成他的飞利浦四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跳。
成明赫的手心已经握出潮热的汗珠,他看着何焕压步和从前一样稳健,却深知此时何焕即便感知不到也仍然是在刀刃之上舞蹈,他要起飞再降落,重重踩在已经出现裂纹的足舟骨之上,然后再轻盈滑出,如果失败,痛苦会立刻将这次奥运之旅葬送,以及何焕所全部压在冰场这张赌桌上的——一个选手的未来。
长笛低回之须臾,压步结束,再行高的音色与何焕一同弹起抛出,滞留在半空。
人人都知道何焕短节目后受伤,但人人都看见,他跳得与从前一样又高又远,像是飞的前兆,快速转体的轻盈弹动,左脚踩回冰面,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他第二次腾空,接上后外点冰三周跳,再度由左脚率先降落。
每次落冰,都像是用刀刃踩在宋心愉胸腔内停滞的心脏上。
何焕成功了,宋心愉却在想,傻孩子,就算是打了封闭,你跳这么高再落回来,肯定还是会很痛吧……
竖琴的声音成了每个人复苏的心弦,短暂的掌声淹没音潮后,数把小提琴的声音出现、盘旋、上升,每一支都有自己独特的音色。
记住他们。
何焕的脑海里除了疼痛袭来时的短暂空白,还有自己的声音。
记住每个小提琴的声音,但不要当成琴声,这是世界上最接近人声的乐器,低语的旋律很是柔缓,可是滑行不能降速,左脚的疼痛重新转化为麻痹时,他必须得再全力起跳一次。
这是一个路兹四周单跳,在预知即将袭来的痛苦后,何焕仍然没有被人类本能的条件反射支配,他掉转朝前的滑行,于一个音色弯绕的运弓转音处背对前方,全世界花样滑冰选手中最高效率的压步才能达到如此与音乐契合的精简压步,在起跳前最后的顿挫毫无降速的视觉,倒更像是水鸟起飞前抖落翅膀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