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酿的酸梅子,上贡来小厨房的粮醋,暖手炉配着炭核桃。邢倩一一让婢子们挑好了,方亲自带着人往养心殿里送。
只将将行来养心殿门前,却见江蒙恩正匆匆从里头出来。她与人一福,称呼了一声“江公公”。
江蒙恩见得来人还让婢子们带着东西,又省了自己的气力,只笑道,“邢姑姑可来得巧了,杂家正要往芳宜轩里与娘娘取些必要的用度来。这些时日,陛下让娘娘在养心殿里养着,许是不让回去了。”
“奴婢也是想着,娘娘该要行动不便。方送了些东西过来,便不必江公公再走一趟了。”
邢倩说完,作了礼数,才领着婢子们将东西送了出去。只从寝殿里出来时,却见江蒙恩依旧候着外头,只与她浅浅一声,“杂家想与邢姑姑说两句私话儿,不知邢姑姑可有些空闲?”
她只吩咐着婢子们去殿外等她,自问起江蒙恩是何事,却见他从袖口子里取出一枚和田玉佩,送来她眼前。
那玉佩上雕刻着大漠孤烟,不算精致,却胜在气势不错。她出身文臣之家,又在宫中混迹多年,那些好看的,精致的都见过不少,只都是主子的东西,她也未曾觊觎过什么。
“江公公,这是?”
“去北疆时见得,便觉邢姑姑该要用得上。姑姑爱着烟碧色的衣衫,这和田玉的颜色,将将好配得上。且在宫中行走,亦不会抢了主子的风头。姑姑看看,是也不是?”
江蒙恩将话说得周圆,似只是在陈述事实。可那回听得皇后娘娘提点,他便也想着,左右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藏着心里也是藏着,不如说出来试试。
对面的人,却未再多做打量,“江公公的眼光自是好的,可奴婢不缺这些,公公还是留着自己用着吧。”
那人说罢,只与他一福,便就急急走开了。
也罢,许是人家果真看不上眼,又何必勉强。他自觉该说的都说了,便也不留遗憾,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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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檀被皇帝留在养心殿里养胎,一住下便是整整三月。即便太医说是早已无碍了,皇帝依旧将她看得牢,除了每日陪着她往御花园中散步,其余的地方,便就再不让多去了。
每每她只说起要去看看小祈王与静太妃,倒是玉和宫里那两位被皇帝传召了过来看她。
不知不觉地,到了新年。她小腹微隆,越发小心了些。
内务府张罗着新年的灯彩,礼部又与帝后新制了礼服。只是年初一,帝后本要一同往大相国寺为民祈福祭天,星檀的行程却直接被皇帝免了,那新作的点翠钿冠,羽翎凤尾的礼袍,她便也只能多看看。
临着除夕之夜,皇帝许是良心发现,怕她觉着闷了,方叫人在澄湖上放了烟火。只又亲自护着她,去茹亭里观看。
焰火翠绿紫彩,花式百出。比之三年前山西进贡的,还要好看了些。烟火气息之中,却似能闻见寒气退去些许,澄湖上内侍们挑着灯笼嬉冰,也正是热闹。仿佛正有几分春意。
皇帝见她高兴,自也尽兴,方吩咐了江蒙恩,“叫内务府再备着多些,待小皇嗣满月那日,也让他看看。”
江蒙恩正应了声,往如亭楼下去。却见内务府内侍张愈匆匆上来了楼上。
“江公公,还请禀明陛下,大总管他、他方在内务府中,咽了气儿了。”
江蒙恩只是一怔。论辈分,张斯伯尚是长辈,这些年来虽无功无过,却也在内务府替皇帝办了不少的差事儿。他却想起来那抹清瘦的身影,这三年来靠着的人没了,也不知那人如今怎样。
“邢姑姑可是在那边伺候?”
“诶。”张愈答着,“邢姑姑还在院子里候着,候着陛下下旨,好让大总管上路呢。”
二人说话之间,帝后已缓缓靠了过来。不必江蒙恩在多说一次,皇帝早已听得方张愈的话。
“内务府大总管张斯伯为皇家操劳一生,如今寿终正寝,当是有赏。便赐葬往皇陵西侧,与先帝和元惠皇后守灵。”
新年办丧不祥,只待出了年十五,内务府方开始张罗起来张斯伯的葬事。
星檀身子已五月有余,腰腹便便,只得叫司珍坊再作几件新衣来。这日邢倩来侍奉量身,星檀却见她袖口上仍缝着道儿孝麻,方想来问她。
“姑姑早前为了小皇嗣的事,只委身去了内务府。该是我有愧于姑姑,才想着与姑姑再说一门好亲事。只早前因有孕便就放下了,待过几日,我再与静太妃一道儿,见见林家的主母罢。”
星檀却是疏忽着那件事,自然也是有意,留给江总管些时候。只如今看来,二人似也并未走近什么。邢姑姑还牵连去了张斯伯的丧事中,要为其守孝。
却见邢姑姑手中与她量身的活儿已停了下来,人也退去一旁,与她一揖。
“娘娘的好意,奴婢心领了。侍奉张公公亦是奴婢选的,张公公并未亏待奴婢,为人铭恩,奴婢答应过送他终老,自要做到。”
“奴婢自打十二岁入了宫,便受元惠皇后教导恩惠,是以便未再打算要离宫。能侍奉在娘娘身边已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并未想过其他,只想今后继续侍奉娘娘。”
“是以,还请娘娘莫再提那门亲事了。”
“……”星檀听得她笃定,似已早有打算,方只将那门事儿放落下来,“那便依着姑姑自己的意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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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五月,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星檀临着生产,自从养心殿内搬了出来。那儿是历代大周皇帝办理朝政的地方,若真要在那儿设了产房,更是多有不便。
产房设在了芳宜轩,腹中的胎儿却迟迟不肯出来。皇帝政务依旧繁忙,却每日傍晚,会来芳宜轩中陪她晚膳。
今年二月,国公府中便传来了好消息,嫂嫂与府上添了位小千金。是祖母亲自来宫中报的喜,还将上回备着的小衣小鞋都与她拿了回来。
“阿檀和我这曾外孙儿也要平平安安的。这男娃娃的小东西,你且留着。沾沾你嫂嫂的平安气儿。”
用过午膳,星檀方想起那几件小衣来。司珍坊虽已备着许多了,却总不及祖母叫人准备的,意头儿好。
那百家被更是宫中不能有的东西,却是难得的福气。正缓缓摩挲着被褥上的纹理,腹中传来一阵疼。她只去肚子上探了探,却觉一阵阵地紧着,依着桂嬷嬷的说法儿,这孩子终是要来了。
凌烨赶来的时候,已临近傍晚。原本养心殿中还在议事,听得芳宜轩中的消息,他自将人都屏退了下去。
寝殿门窗紧闭着,多有些许闷热。原本门外的嬷嬷们拦着,却被他攘了开来。
行来床榻边,他方循着她的手来握着。榻上的人并未大喊,只额间隐隐一层细汗。他只细声问着:“可是很疼?”
星檀听得这熟悉的声响,方缓缓睁了眼。见面前那双鹰眸中的担忧,只好拧着神儿与他笑了笑,“倒是还好,太医来过,也说还好。”
她却也未曾说谎。这孩子听话,嬷嬷摸过,胎位都是好的。“只再等些时辰便好。陛下且先出去吧。”
凌烨却未听她的话,只在榻旁陪着,等她用过些汤水,疼得愈发厉害了些,方才被嬷嬷劝说了出来。
天色将明,第一缕阳光落入皇城的时候,婴孩儿响亮的啼哭从芳宜轩中传了出来。
凌烨宿夜守在门外,听得这声响方觉轻松少许。只待桂嬷嬷出来报了喜,道是母子平安,是位小皇子。他方放下心来。
江蒙恩跟着主子一同守了一夜,见主子终松散下来,方忙扬声道了喜,“恭喜陛下,这是陛下的第一位小皇子。”
却见主子难得面露喜色,回身赏了芳宜轩中一干伺候的奴才们三月俸禄。又再与他吩咐了下来,“待小皇子满月,大赦天下。举国免除赋税一载,刑部只非恶贯满盈者,减免刑罚一载。为小皇子祈福。”
星檀将将恢复了些气力,方见嬷嬷将那肉粉粉的小人儿抱来了床边。那小人儿方哭着的声响,还让人揪心,眼下方一靠来她身边,便就止了声儿。正张开着唇瓣儿,似在探寻着这个新的世界。
她只抬手去碰了碰,那小东西软软嫩嫩的,便直叫人再放不开了。
皇帝进来的时候脚步轻着,先寻着她来,只探了探她的额头,“可都好了?不疼了?”
她全然心思已去了小人儿身上,只笑了笑,“嗯,不疼。陛下快看看他,像只小猫儿。”
“怎么会?”皇帝目光落在小人儿身上,目光中闪过一道儿期盼,“我们的小皇子,福泽千秋,定会是将来的明君。”
“他还小呢。”星檀只将小人儿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深怕他太过严厉了。“陛下莫望着他太多,先盼着他平安长大,便好了。”
皇帝只勾了勾嘴角,又抬手碰了碰小娃儿的脸蛋,“朕知道了。”
天色将将明了,因得小主子的诞生,芳宜轩中依旧忙作一团。
邢倩正吩咐厨房作好了羹汤,要往产房中送去。便见得那边江总管似正在寻着什么。
这三年来她虽受内务府庇佑,可也有过一回粗心大意,将承乾宫的差事办岔了。娘娘常爱用的那道儿果木香,是从江南运送过来,只有一回,送来的香料出了差漏。陛下思念娘娘至极,险些动怒。还是江总管替她挡了下来。
那人的心意,总如细细雨水,润泽万物却不争不抢。她心中清楚,却不能受了。只如今,许该能有些机会。
江蒙恩将将办完了皇帝交代的差事儿回来,却忙着四下里寻起那枚和田玉佩来。他也是方从养心殿回来,便发现不见了那东西。寻了一路了,却什么都没见着。
昨儿夜里这院子里人多人杂,也不知被谁捡去了没有。
正要再依着小道儿,往后院儿中去寻,眼前却被一双绣鞋挡住了去路。
那枚和田玉佩被送来他眼前,那人声音沉稳清脆,却只问着,“江公公,可是在寻这个?”
他这才抬眸起来,对面一双杏眼中难有几分笑意,他却不好去收那枚玉佩了。东西,本就是想要给她的,到了她手上,他还去要作甚?
却听她道来,“奴婢还在孝期,可否请江公公将这东西,多保管两年?”
“……”两年。江蒙恩忽的清明起来,两年不就是张斯伯的孝期。他只叹息这姑娘,总是太重人情,又固执得很。可东西,他却欣欣然接了回来,“姑姑叫杂家等多久,杂家便就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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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皇帝在宫中替小皇子举办满月宴。
京都城里,一派喜气,焰火满城。只因百姓们都沾了小皇子的福泽,死囚得生,生囚得释,免于赋税整年。
替小皇子祈福的孔明灯,在大相国寺前缓缓升起,映红了半边夜色。
澄湖上的焰火正放得热闹。星檀坐在那秋千上,缓缓晃着。正如五岁那年初见那位不爱说话的小皇子时一样。
脚下青草幽幽,挠着人脚心儿有些痒了。
却不知何时,有人靠近了过来,只捉着她的秋千缓缓停下。
绣鞋轻巧,被他捏在手上。皇帝持起她的脚踝,只将那绣鞋好好与她穿上了。“你且是不叫人省心的,将将出了月子,怎好着凉?”
她只顶了回嘴:“这盛夏时节,怎会着凉?陛下该要闷坏我了。”
“朕知道是闷坏你了。待你身子再好些,我们去江南逛逛。”
“真是?”她已不记得有多久没回去过江南了。
“真是。”他话中定定,正要起身,脖颈却被她一把勾了过去。
星檀只凑着他嘴边轻咬了一口。“陛下可得说话算话。”
只轻吻得一下,便不得收拾。皇帝寻得她唇瓣儿,只细细深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