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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记者这几年,张西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历经沧桑的人通常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论如今过得好不好,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留下被生活鞭笞过的痕迹,懒得掩饰的直接彰显于外表,懂得掩饰的也会被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言行出卖,但眼前的男生任你再费心观察,看上去都像一张平铺的报纸,没有一丝褶皱。
    其实第一次见面之后,张西扬就托人调查过鹿霖,过程比想象中困难,鹿霖十八岁前就在好几个城市待过,当年的左邻右舍也有不少搬家了,幸亏张西扬人脉比较广,最后将朋友们提供的信息拼拼凑凑,勉强能画出一条成长线——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常年被叔叔和堂兄殴打,从初中开始就不得不自己兼职赚钱……经历过这些的人,没有变得自卑懦弱,也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反而一路保送,是同学口中的“神”,在不同的老师的眼里,也是“一个从内到外近乎完美的好孩子”。
    这是怎么做到的?张西扬极其好奇。
    身为优秀记者,一旦对某样事物产生好奇,就势必要追究到底,于是他说:“既然你不接受钱,那不如我们一起住吧。”
    旁观的笪梓健惊得目瞪口呆,他本来不知多庆幸这个人总算离他姐远远的了,怎么能又变回狗皮膏药呢。
    “不行,我和姐姐都不同意!”
    “……”被扯下水的笪璐琳乜了弟弟一眼,就转身回屋了,她觉得这种事犯不着第叁个人插手,也不想表现出对此很关心的样子,况且,一有风吹草动,笪梓健肯定马不停蹄来通知她。
    果然,五分钟后,笪梓健回来了,满脸愁容,答案显而易见——鹿霖同意了。bāiniānωen.©om(bainianwen.com)
    笪梓健又补充道:“住半个月左右。”
    笪璐琳还是挺意外,他无端出现,无端离开,又无端出现,明明说只想一个人生活,却转眼就接受与陌生人同住一屋檐下。
    一个洁癖狂,一个邋遢鬼,哪个会先疯?
    笪梓健气鼓鼓的,笪璐琳抬手摸摸他的头:“你气什么呀,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姐!”笪梓健愤懑不平,“你是不是把西扬哥当备胎?!”
    “啊?”笪璐琳无辜到挠头。
    “难道你看不出他对你的心意吗?”
    “……”
    “人家好好的央视不待,跑来告柏是为了什么,你真的不懂吗?”
    “他说这边给的工资更高呀。”
    “真的被你气死,原来你真的会信——那人家明明有钱可以住高档小区,为什么偏偏搬来你隔壁住?”
    “他说蹭饭——”意识到不对了,笪璐琳打一激灵,“他……跟你说……喜欢我吗?”
    “你自己去问吧。”笪梓健无语地叹气,“两个都是快叁十的人了还能在感情上那么磨叽,真佩服。”
    “……笪梓健,你说谁快叁十呢?!”笪璐琳作势要打人。
    “我洗澡!”笪梓健一溜烟窜进了浴室。
    笪璐琳就着沙发坐下,沉下心来思考,仔细想想,笪梓健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这么多年来,张西扬私底下对谁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称兄道弟的样子,和他关系好的女生很多,有一部分她也认识,她和那些朋友都一致认为他天生热情,她着实没感觉到自己于他而言有那层特殊的意义。
    她已经厌倦猜来猜去,只想单刀直入,索性起身去问张西扬。
    一开门,就被屹立在门外的人吓得脑子短路。
    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有没有听到屋内的对话。
    在从屋内投射出来的白炽灯灯光的笼罩下,他的面容清晰而浓烈。
    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分明。
    两人静默地对望着,好像都在等谁先开口。
    眼睛睁得快发酸,笪璐琳准备张嘴问“有事吗”的时候,鹿霖递来一个巴掌大小的首饰盒,低声说:“还给你。”
    里面的物品应该是那个红翡手镯,笪璐琳收下:“谢谢。”
    客套话说完,再次陷入沉默尴尬的气氛。
    如果是来还手镯,那任务完成是不是该离开了,但他一动不动,紧紧地盯着她,双眸分外清湛有神。
    笪璐琳没有退缩,直迎鹿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好看,有多好看呢,像星辰大海,可海面上还有一个女孩的身影,她背着千斤重的石头,猝不及防间被一双鬼手推进了幽暗的深海里,石头带着她下沉的每分每秒,海底都回响着一句冷冰冰的话,“我自私、冷漠,不想为任何人负责,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直至死亡。
    不应该是这样的。
    故事的结尾不应该是这样的。
    笪璐琳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天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失眠,而执着。
    她是如此渴望一个美好的结局,可美好,并不是一定要得偿所愿,而仅仅是希望当自己日后回忆起这场莽莽撞撞的明恋时,不会只记住了那些冷酷无情的画面和对白。
    他曾真诚地帮过她,她也曾示他真心,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那么结局不应该是两看生厌或者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做朋友吧。”
    外面乌云蔽月,笪璐琳仰起头,对着鹿霖坦然地笑了。
    管他爱恨情仇,从今往后,我们做朋友吧。
    “做最简单的朋友,偶尔碰面会打个招呼,需要帮忙时就叫唤一声,对方不想帮忙也不强求,没有争吵,没有负担,没有责任。”
    鹿霖微微愣住。
    “另外,你不用害怕我会放不下你,我这个人呢,最大的优点就是博爱——”笪璐琳挑逗般扬起眉,边说话边比划数字,“尤其在少女时期,一天能换叁四个‘男友’呢,就是见到哪个男同学男艺人合眼缘就单方面给他赐个名份,通常半天时间不到就换人。”
    她的音调随着情绪逐渐升高,脸上灵动又灿烂的笑容让人分不清她是在试图一笑泯恩仇,还是因回想起哪位帅气的男同学或男艺人而笑逐颜开。
    鹿霖的目光愈发深沉,在笪璐琳的嘴角即将咧到耳朵根时,他打断道:“这算优点?”
    略带嘲讽的语气成功破坏掉本来在好转的气氛。
    笪璐琳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又在一瞬间转换成皮笑肉不笑:“怎么不算了?”
    “现在呢?”鹿霖紧接着问。
    “现在什么?”
    鹿霖没有回答,眉头却肉眼可见地收紧。
    笪璐琳莫名被他盯得心口发虚,她偏过头望向门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你还有事吗,朋友。”
    她单方面盖章了他们的关系。
    但鹿霖没反驳,他慢慢收回眼里的锋芒,轻声说:“没事,回去了。”
    他接受了她想要的关系。
    笪璐琳咬咬唇,依然望着门框:“嗯,好。”
    在鹿霖转身后,笪璐琳便关门扣锁,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满是汗,弄得首饰盒的表面也湿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她摇头笑了笑。
    那一夜笪璐琳睡得异常踏实,不知是手镯的功劳还是因为心里的石头卸下了。
    而另一边,住在她隔壁的两人,几乎彻夜未眠。
    鹿霖给出了同居协议,遵循“四不原则”:不干涉对方的生活,不触碰对方的物品,不影响对方的作息,不擅入对方的私人区域(卧室归张西扬,客厅带沙发的那一半归鹿霖,其他区域公用)。
    张西扬没意见,他的性子其实很软,对比自己年纪小的人能包容则包容,但他没想到鹿霖有洁癖症,一谈判完就开始大刀阔斧,戴着口罩手套将除卧室外的地方都清洁了遍,打扫、擦拭、消毒,样样精通且动作利索,显然真的很爱干净且善于搞卫生。
    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人,张西扬站在卧室门口观看得津津有味,但内心同时感到不安,他读过心理学相关的书籍,记得一定程度的洁癖症属于心理疾病,严重的话会伴有焦虑症、抑郁症、神经衰弱甚至精神分裂。
    不过眼前的男生除了爱讲究,其他的目前看起来都挺正常。
    张西扬打了个响指,调笑道:“小鹿,要不你顺便把我房间也打扫一下呗。”
    鹿霖不喜欢故作亲昵的称呼,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喷洒了酒精后,需要将房子密封半小时,张西扬待在卧室里也担心吸收酒精过量,于是跟着鹿霖转移到过道。
    鹿霖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站着处理事务。
    张西扬一看时间,快凌晨叁点了,困意顿时飙升,虽然工作性质让熬夜成了习惯,但他昨天已经从早忙到晚,身体有些撑不住了。
    这种不得劲的时候,他很想抽烟。
    张西扬背靠墙壁,摸着裤兜里的烟盒,低声问:“小鹿,介意我抽烟吗?”
    鹿霖始终盯着电脑,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张西扬走到鹿霖的身后,看见电脑屏幕里是大量的原子构成的图案,术业有专攻,他只能看懂底下的一行英文,“temperature  trol”。
    “我需要发消息给同学。”鹿霖突然说话。
    张西扬自然明白他深层的意思,默默返回原来的位置,继续默默地观察。
    这是一个很难接近、防备心极强的采访对象,但没关系,张西扬有的是耐心,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然而,耐心尽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里白白消耗了。
    鹿霖基本凌晨回来,清晨出门,两人为数不多能在同一空间相交的时刻,张西扬见到的场景都是鹿霖对着电脑沉思,很像罗丹雕刻的思想者,除了上半身一直保持着笔挺。
    他好像是一个不会放松的人。
    的确,这是鹿霖生活的常态,如一根紧绷的弦,随时会断。
    乔倩如在科研上怀揣着满腔热血,追求精益求精,对自己的学生同样是高要求高标准,她看重鹿霖,便给他安排了更多科研项目,好处是,她经费充足,为人大方,给学生发的工资也相对比较高。
    当然,不是每个学生都能达到她的标准。
    那天,一个男生突然冲进了自习室:“王帆和乔老板在办公室里吵起来了!”
    不用问,课题组的成员们都知晓两人争吵的原因,叁十有余、有妻有女的王帆作为乔倩如手底下年纪最大的学生,已经延毕了叁年,乔倩如不是那种会使唤学生办私事、故意刁难学生的导师,但她要求自己的学生一定要有创新性的甚至是惊艳的产出,绝对不能照搬前人的成果,在她看来,王帆的科研能力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而在王帆看来,是乔倩如给他安排了太多对博士课题没有帮助的横向项目才导致他没有取得理想的科研成果。
    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都事业有成,自己却还没毕业,生活来源仅是一点补贴,王帆内心无比痛苦。
    好些学生跑到办公室外面围观,后来是院长亲自出面调解,纷争才得以平息。
    由头至尾,鹿霖都没有过问过这件事。
    到了深夜,临近零点,鹿霖按下发送键,把最新完成的论文投了出去。
    回小区的路上有一座人行天桥,鹿霖在那意外地看到了王帆的身影,他站在天桥的中央,眺望着远方。
    鹿霖很少主动跟别人打招呼,默然从王帆背后走过。
    “鹿霖。”王帆叫住了他。
    路灯暗淡,瞧不清人脸,但从王帆的身体里传出来的消沉弥散在空气中。
    “求你帮帮我吧,”王帆几乎是在卑微地哀求,“写一篇质量过关的论文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这不是他第一次拜托鹿霖。
    “抱歉。”鹿霖平静地说,“这个我帮不了你。”
    “你开个价!”
    鹿霖摇了摇头。
    王帆猛地抓住鹿霖的手:“我得尽快拿到毕业证出去工作,我要养家你知道吗?!”
    “不要碰我!”鹿霖费力甩开他。
    “你不帮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帆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鹿霖见状,立即上前阻止王帆的行为,但王帆看上去魔怔了,眼睛瞪得像骷髅,浑身抽搐,死死抓着刀柄,在抢夺间,鹿霖的右手臂被锐利的刀锋划破,一道狭长的血痕迅速染红了白色的衣袖。
    王帆登时惊慌失措,一声脆响,刀从他的手中掉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的!”
    鹿霖倒显得很冷静,他第一时间把刀踢远,然后双手按住王帆的肩膀沉声说:“不要做傻事,你的家人还等着你回家,他们不是要你成为多厉害的人,而是希望你健康平安。更何况你并不差,这座城市、乃至全国都有你留下的痕迹,这十年你参与研发过的监测设备正在黑夜里散发光芒。有一天,你的女儿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你可以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和她分享,爸爸曾经为全人类的环保事业付出过什么——她会为你骄傲的。”
    听着鹿霖的话,王帆整个人软化了,瘫坐在地上,声泪俱下。
    “鹿霖,我真的好累啊,每天都想死……”他仰头望着漆黑但残留半点星光的夜空,“可我还有希望,对吗……”
    鹿霖朝他诚挚地点头。
    ……
    安抚完王帆,并将他送回学校后,鹿霖再独自回去。
    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
    路灯把鹿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得很慢,好像力气早已殆尽。
    鲜血沿着手臂顺着指尖滴落于地面,每一滴都昭示着他的轨迹。
    孤独的,无声的,破碎的轨迹。
    “你爹死了你就发神经了是吧,那不如你也去死!”
    “你把你爸妈都克死了,灾星有多远滚多远!”
    “都十一二岁了怎么还长得像八九岁那么矮。”
    “你握什么拳头啊,有本事还手啊,废物!哈哈哈!!!”
    “很好玩的,来,你张开小嘴。”
    “家里急用钱,你赶紧把钱打过来!”
    “……”
    大脑深处的闸门打开,旧时的记忆决堤而出。
    他在腹背受敌的回忆中苟延残喘,不得安宁。
    有没有,鹿霖无数次求问,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哪怕一丝一毫,是值得留恋的。
    他拼了命地找寻答案,甚至愿意为此献出毕生所有,最后的最后,那些纷繁混乱的碎片都凝缩成一幅简单而干净的画面——
    24小时便利店门外,扎着低马尾穿着宽松T恤和短裤的女孩,与世无争般咬着甜筒冰淇淋。
    ……
    “幸好生理期结束了。”笪璐琳吃着冰淇淋自言自语。
    天气很热,冰淇淋融化得快,她不得不左舔舔右咬咬,可想而知有多不雅观,但没人看到再狼狈又如何。
    正这么傻不愣登地洋洋得意时,一抬头,就看见面色苍白的鹿霖。
    来不及惊讶,就被他小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吓得直接扔掉冰淇淋。
    “你怎么受伤了?!”笪璐琳弯下腰要去检查他的伤况,可他穿的是长袖,衣服和皮肤因为血液的渗透黏合在一块了,“我帮你把袖子卷起来?”
    鹿霖没说话,只深深地盯着她。
    “你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笪璐琳急得跳脚,“这附近有没有24小时营业的药店?不对,应该去医院!”
    “姐!”夜跑完的笪梓健回来了。
    “笪梓健,赶紧叫辆车!”
    笪梓健边用毛巾擦汗边慢悠悠地走近,随性又轻蔑地扫了鹿霖的手臂两眼后,说:“姐,你别瞎着急,这伤他自己弄的。”
    笪璐琳看着鹿霖:“你怎么弄的?”
    笪梓健说:“刚刚我亲眼看到他用剪刀划自己的手臂。”
    鹿霖的伤口虽然有十多厘米长,但不深,在回来的中途就自动止血了,然而刚才,在见到笪璐琳后,他面不改色地用剪刀把伤口撑得更开、更大、更深。
    只不过,没想到被笪梓健撞见了。
    “你为什么伤害自己?”笪璐琳惊愕地看着鹿霖。
    “我没有。”鹿霖微微蹙起眉,“这是被同门不小心划伤的。”
    “屁!”笪梓健驳斥,“我刚就在你斜后方不到十米,看得真真切切!”
    两人的说法完全不一致,笪璐琳一时不知该信谁的,但是想到笪梓健本身就对鹿霖有偏见,而鹿霖为人正直(毕竟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他也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打人过错),最关键的是,有谁没事会给自己来一刀?
    这不纯属有病吗?
    “笪梓健,你现在真是没几句真话。”笪璐琳义正辞严,“你不能再恶意中伤别人。”
    “姐你不信我?!”笪梓健吃惊得嘴巴张得像灯泡一样大,“我发誓,我——”
    “笪璐琳。”鹿霖忽然说。
    笪璐琳紧张地看向他:“嗯?”
    “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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