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应对气候变化处的处长在分析百年来的全球气候变化。老人家讲得悲愤交加、唾沫四溅,似乎恨不得化身为女娲或宙斯,拯救世界。
坐末排的笪璐琳挺着背执笔做记录,看上去很专注投入,实际心思全在别的上。
“哇,你在鬼画符吗?”身旁的陈敏洁不知何时把头凑了过来。
笪璐琳回神,只见笔记本上的字迹潦草得像放飞到外太空了。她讪笑:“练练草书。”
陈敏洁指了指纸上唯二写得清楚的字:“鹿霖是谁?”
笪璐琳一哽,脸热了起来。她装作从容地合上本子:“没谁,随便写的。”
陈敏洁不考究,拧开矿泉水瓶喝水,喝了几口后,把水瓶递给右边的周俊,周俊接过水瓶,自然而然地喝起了水。
嘴唇紧贴瓶口。
纳尼,同事之间可以亲密到这种程度?
“你们……”笪璐琳小声问,“是一对吗……”
陈敏洁点头:“你不知道吗?那次我们一块去废塑料炼油工厂检查,你没看出来啊?”
真没看出,但记得他们俩配合得很有默契。
“对了,说到这家工厂,那老板真让人无语。”陈敏洁郁闷地翻了白眼,“不愿意交罚款,还向法院起诉我们,质疑罚款金额的合理性。”
“罚多少?”笪璐琳问。
“17万。他不去解决排放超标的问题,反倒找我们的茬,脑子真是有毛病哦。”
笪璐琳抿抿唇,说:“也许对方真的交不出那么多钱呢。”
那回,隋政约笪璐琳吃饭,告诉她,他的妹妹患有白血病,叁年来的治疗费和家庭支出基本来源于工厂的经营利润,现在房贷快还不起了。
那张银行卡笪璐琳当然没有收,她帮不了他们,也不会昧着良心做违法的事。
听到她的婉拒后,隋政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还是谢谢你。”
他的眼眶好像红了。
笪璐琳随即转头望向别处,没有再看他。
她不敢看,她特别害怕面对这样的场景,仿佛回到年少时,妈妈被疾病折磨得生不如死,苦苦恳求“杀了我”,而她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感如滚滚黑烟,裹挟得人窒息。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笪璐琳点开。
【鹿霖:哦。】
中午给他发了午饭的照片,此时接近黄昏了他才回复,还十分敷衍。
笪璐琳却盯着那个字和那个句号笑了。
呼吸无端顺畅了许多。
下班后,笪璐琳马不停蹄地赶去市妇幼保健院。
周悠儿今天做手术,她爸妈特地提前一周从老家过来告柏照顾她。
在进手术室前,周悠儿紧紧抓着她妈妈的手,把银行卡密码、支付密码统统上报,就怕有个叁长两短。
她望着手术灯,刺眼得泛泪,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几张虚幻的面孔,妈妈、爸爸……还有,笪璐琳。
所幸手术非常顺利,全程无痛无感。
手术一结束,周悠儿就胃口大开,笪璐琳买了她最爱的土豆焖饭,正好大派用场。
她一边吃饭一边情真意切地感慨了一番健康的重要性,最后的结论也不知怎么就定格为——我下一场恋爱得奔着结婚去。
笪璐琳一头雾水:“你的阐述和结论有什么关系?”
周悠儿态度坚定地说:“像我前前任那种吃干抹净就跑的渣男,像我前任那种有事没事冷暴力的臭家伙,还有像张智博那种每次都是约去喝酒,不在意女生身体健康的男人,我都不会再给好脸色。我要找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笪璐琳揉了揉周悠儿的头发,半开玩笑地说:“没有比我更爱你就果断甩掉。”
周悠儿鼻头一酸,忽然想哭。
在尔虞我诈的大世界闯荡着闯荡着,快忘记从前的小世界。
在那个小世界里,有个女孩为她做过很多事。
会在她的脚被实心球砸到时,二话不说背起她跑去校医室;会在她长水痘居家休养期间,默默替她整理好课堂笔记;会在知道她的头发被烫坏后,义不容辞地找发型师算账……
这些本应记住和感谢的点点滴滴,以前从来都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因为嫉妒。
嫉妒暗恋的男孩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你身上,嫉妒你总能轻易结交新朋友,嫉妒你表面看上去完美无缺。
所以当别人谈起你,判定你私底下肯定滥交时,我没有反驳。
所以每次考试前我都期盼你考不好,最起码要考得比我差。
所以我要比你谈更多的恋爱,要比你有更多的备胎,这样,仿佛就意味着我比你更有魅力。
可在忧虑死神的到来的日子里,我才真正明白,你有多好,我有多舍不得你。
“你要不要喝水?”笪璐琳口渴,想顺道给周悠儿装水,一抬眼,却看见周悠儿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坠落,“……怎么了?!”
周悠儿转而哇哇大哭,结巴着说:“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笪璐琳哭笑不得,替她擦眼泪:“怎么搞得好像是咱俩要结婚似的。”
周悠儿揽住笪璐琳:“我愿意!”
“我不愿意。”笪璐琳嘴上嫌弃,却回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
接下来几星期的周末,笪璐琳都得上课,朝九晚五。
国家提倡科技执法,举措之一就是将无人机应用于环境保护。无人机通过遥感技术可以快速获取地理、资源、环境等空间遥感信息,完成遥感数据采集、处理和应用分析,有效提高环境基础数据资料的精确性、可靠性和时效性。
局里便着手组建无人机执法队伍,选了一批执法人员系统学习无人机操纵与指挥等理论知识,还要求必须参加无人机理论和实操考试,取得国家民航局的无人机驾照。
笪璐琳不明白,为什么非执法处的也要各派一个人出来学习并且考试,偏偏老头推她挡子弹,还假惺惺地宣称“未来是年轻人的”。
今年大气处仍不打算招新人,这意味着她至少还得再当一年任人使唤的老幺。
苦哉。
这一天,乔倩如照例组织学生开组会,一个一个轮流上台汇报。
傍晚时,轮到鹿霖,他拿出U盘刚要起身,收到笪璐琳发来的消息:我下课啦!
紧接着她分享了一张新鲜出炉的天空照,粉橘色的晚霞美得格外梦幻。
她说:晚霞好像你的眼睛。
又过了几秒。
【Darling:我今晚去你学校的通宵自习室学习,记得叫上我一起回家哈~】
乔倩如见鹿霖对着手机发愣,敲了敲桌子询问:“鹿霖,有什么事吗?”
鹿霖摇头,将手机放进裤兜,走上讲台。
组会结束,乔倩如随口提醒大家:“别忘了,今天是父亲节。”
其他人都积极回应,唯有鹿霖一声不吭。
夜晚。
捋顺论文的框架后,鹿霖瞧了一眼时间,十点五十七分。
他收拾东西。
对面的男同学奇怪:“今晚这么早走啊。”
鹿霖淡淡说:“嗯,有事。”
通宵自习室在综合楼一楼,灯火通明。
鹿霖沿着长廊从第一间教室一路走过去,在最后一间的最后一排中间位置找到了笪璐琳。
她侧趴在桌子上,睡觉,枕着厚厚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左右无人。
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她的后背,棉质的短袖T恤和短裙完全阻挡不了冷气,她整个人微微发抖。
鹿霖隔着窗玻璃看了一会,转身离开。
走到前门,他又忽地止步,握了握拳,返回,从后门进教室。
灯光倾洒,笪璐琳的侧脸在纸页上投下倩丽的阴影。
鹿霖紧抿唇,轻敲了两下桌面。
乍然而至的咚咚声刺激了鼓膜,笪璐琳惊醒,余光瞥见一只从背后伸来的修长的手。
她顺着那只手扭头,尽管睡姿不当导致脖子一动就痛,她没理,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就急急地解释:“我真的有学习,就休息了一小会!”
老天作证,她说的是真话。
从晚上七点到十一点,认真阅读了科学期刊的文章,背了英语单词和无人机理论知识,结果刚因生物钟困到不得不歇一会,就悲催地被抓个正着了。
面对女生的一惊一乍,鹿霖神色泰然,“嗯”了一下,意思不明。
“走吧。”他准备转身,衣袖却被拉住。
笪璐琳眨巴着眼睛问:“你懂不懂无人机?”
其实,这两天的课堂内容她已经消化完毕,打算在他面前显摆显摆。
鹿霖迟疑了几秒,说:“懂一点,有问题?”
果然,提及知识,他就会感兴趣,但她没想到他对无人机也有所了解。
这下子难题抛给她了,显摆不成,还多了被笑话的风险。
问什么能显得自己比较高智商呢?于是乎——
“你知道无人机飞控叁大算法吗?”
问完就懊悔,好像在故意刁难他哦,这又不考。
“捷联惯导、卡尔曼滤波和PID控制吗?”
出乎意料,鹿霖迅速回答了,但笪璐琳根本不知道是哪叁大,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她煞有介事地点头。
反正,她相信,鹿霖的答案就是最正确的答案。
“你懂的话,不如——和我详细说说?”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求知若渴,鹿霖同意了:“边走边说。”
笪璐琳拍拍右边的空位:“不写出来很难听得懂。”
鹿霖决定速战速决,在她身旁坐下。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笪璐琳瞬间全身起鸡皮疙瘩。
刚开始她的确试图全神贯注地听讲,可注意力不知不觉被他握着笔的手、起伏的胸口、不停翕张的嘴唇、好看的鼻梁眼睛所吸引住。
恍惚间,记忆被拉回到初叁上学期,她和他同桌的那晚。
事情起因是晚自习期间,笪璐琳头顶的天花板电扇在运转时猝然冒烟,为了安全着想,值班老师让笪璐琳以及她周围的同学先坐别的位置,等维修师傅修好电扇再坐回来。
班上有几位同学申请了不上晚自习,位置空着,其中包括鹿霖的同桌。
笪璐琳当时脑子一抽,就选择了坐鹿霖旁边。
坐下之后,她感觉自己每分每秒都陷在水深火热之中,萦绕在她耳畔的基本是他的写字声、翻卷声。
这个家伙做起试卷来,不能简单用变态二字概括,他仿佛开了天眼,扫一扫题干就知晓答案。
那沙沙的写字声极其刺耳,将笪璐琳的心搅得更烦。本来就为功课头疼,旁边的怪物还不要命似的炫耀他的能耐。
想踹死他。
不得已,笪璐琳改成背古诗。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她故意读出声,本以为会影响到他,结果他仍旧旁若无人地刷题,势不可挡。
刷完第二套物理卷,鹿霖放下笔,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她,说:“我做这张卷子前,你就在背《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笪璐琳顿时词穷。
不等她琢磨出个理由挽尊,鹿霖继续说:“诗人常常借景抒情,所以古诗词一般很有画面感,你可以试着在脑海里将文字转换成动画,或许会更容易记住。例如你正在背的这一首,不妨构建一座属于你的北固楼,长江在它的脚下奔腾。”
顿了顿,他补充:“只是一个小建议。”
不是想象中的贬损,而是真诚的学习方法的分享,笪璐琳陡然心乱。
“那……物理呢?”
“首先,放下害怕的心理,相信自己。”鹿霖不假思索,“然后充分理解每一条物理概念、物理规律的确切含义——”
“等一下,”笪璐琳打断,“你的‘首先’就很难做到。”
鹿霖低头,把草稿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一条公式。
ρ= m/v(分数形式,上m下v)
“给你变个魔术。”他说。
笪璐琳好奇地看着他添上一撇一捺,将m和v连在一起,变成一颗爱心,而那条分数线仿佛是丘比特之箭。
枯燥的公式一下子变得生动可爱。
笪璐琳第一次发觉,鹿霖的身体里藏着幽默细胞。
她不由自主咬咬唇,望着他的小肉脸鬼迷心窍地问:“你是不是瘦了?”
记忆里,鹿霖在听到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的一刹那,上半身僵住了,眼里带着惊慌。
那时的反应和此时此刻,在他介绍捷联惯导系统的中途听到她突然插入的问题时的反应几乎一样。
“接吻吗?”
“……”
笪璐琳单手托着腮帮子,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缓过劲来。
还好,他比十年前更快适应她的惊天一问。
鹿霖咳了一声,低声问:“你有在听我讲吗?”
笪璐琳心口如一:“刚开始有,没一会就光顾着看你的脸了。”
“……”鹿霖失语片刻,垂下双眸,“看笔记本。”
笪璐琳歪歪头,依然盯着他:“你的声线也迷人。”
“……”鹿霖彻底失语,紧闭嘴唇。
笪璐琳扑哧一笑,漫不经心地伸长了右腿,在他察觉前,用鞋尖挠了挠他那截露出的脚踝。
碰到的一瞬,她的双腿竟有些发软。
女生的一举一动就像一股防不胜防的狂风,可以任意浩浩荡荡地侵袭进他人的五脏六腑。
鹿霖猛地起身,沉下脸:“有监控。”
如果没有呢?
她还没来得及问,鹿霖就往外逃了。
逃跑有用吗,教室的白炽灯又多又亮,那满脸的红晕早已一目了然。
真好玩,脸,又红了。
笪璐琳快要不认识自己,怎么越来越不害臊了呢,好像变成了一个风流成性的嫖客哦。
这不好,下辈子得改。
她快速收拾书包,飞奔着去追赶她的头牌。
步伐坚定,裙子如同明黄色的蝴蝶,随风翩跹。
经过校园花径时,她闻到了一阵芳香。
名为悸动。
日子忙碌且有条不紊地流淌着,一转眼到七月下旬,天气愈发炎热,惹得人焦躁不安。
按理说,左邻右舍应该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笪璐琳被工作和考试摧残得眼冒金星,一沾床就能昏睡,再也没有精力创造和鹿霖见面的良机。
幸运的是,无人机考试通过了。
怀揣着好消息,笪璐琳回到小区。
一辆搬家公司的小车停靠在门口。
不是有人进场,就是有人退场,至于是什么人,她并不关心。
电梯直达六楼。
鹿霖的屋门破天荒敞开着,笪璐琳兴冲冲跑过去,在门口处瞧见里面的人,登时愕然。
“张、张西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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