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高家所在的公馆外停了不少车,白炽灯光将这一条路映得灯火通明,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宴厅之前,一个叁十左右、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招待来客。
穆长风说:“一会儿你不用紧张,跟在我身边就好。”
关于今天要办的事他们并没有过多讨论,赵辞沁要做的其实很简单,越是刻意,事后留下的破绽也会越多。
她点点头。
停顿了下,只听穆长风开口,他的字音竟要比平常柔和许多:“那下车吧,夫人。”
宴厅正门前的一段台阶都郑重铺了红毯,司法总长高演清的长子高训正握着一个人的手,神情恰到好处地激动,“靳院长,幸会幸会,您能来真是太好了,这边请。”
“卫伯伯,您来得正好,家父在里面等着您喝茶呢。”
看见穆长风时,高训明显怔了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快步上前两步,笑容加深:“可是穆少帅?久仰您大名。”
穆长风与他客套地寒暄几句,随即高训目光转向一旁的赵辞沁:“这位是?”
“我太太。”
高训连连点头:“原来是穆太太啊,二位这边请。”
不管他知不知晓他们离婚的事,还是认为穆长风这是把新欢带来了,都不会在此时探究。
高演清这次邀请的不仅有上海目前的军政官员、外国驻沪高官,还有一些内外资本富商,不管背地里有怎样的气息涌动,明面上,这场宴会仍是其乐融融、宾主尽欢,肯来的大多愿意给高总长几分面子,不会将场面闹得太难看。
——只除了一人。
“这酒不是兑了水的吗?味道怎么这么淡?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吗?还不再找个漂亮点的女人过来陪我喝酒!”说话的是一名日本男子,他手臂正拢着一个瑟瑟缩缩的女服务生,中文里偶尔夹杂着日语,但那色气又高亢的语调倒是让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几名男服务生低头站着他身前,小声辩解着什么,似乎想要把女服务生拉回来,日本男子突然暴走当着所有人的面摔了玻璃酒杯,动静大到让所有人侧目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
高训从外闻声而来,他显然很有应对的经验,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微笑看着日本男子:“让中川先生不满意实是我们的过错,但这次宴会准备得匆忙,真没有其他项目,这样好吗?小维还小,不能陪先生喝酒,但倒酒还是可以的。”
那个叫小维的少女发着抖站起来,半侧着脸,哆哆嗦嗦地倒了杯白酒,中川新洺虽然仍不满意,但好歹借坡下驴,没有再生事,只是接过酒杯时顺势摸了把小维的手。
其他服务生连忙打扫了地上的玻璃碎片,这个插曲算是过去了。
相较中川新洺,比尔·贝克莱则要和气许多,这位酷爱中国文化的总领事早年在法国时自学中文,出门时坚持不带翻译官,在上海多年,甚至还学了一点上海话,听闻身边人八卦离了婚的赵辞沁竟和穆长风一起出现在宴会上,欣然跑去与她相见。
宴厅另一处。
“听说你和律所的合约快到期了,要另外出去单干是吗?”高演清站定在落地窗边,与一个年轻男人谈着话,不远处的好几个人在张望,心想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值得当今司法总长丢下这么多同僚好友、高官政客,躲在这里交谈。
徐醒微微一笑:“没想到总长事务繁多,还能记得这件小事。”
“哎,千万别这么说,年轻人才是国之未来啊,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不过是熬资历罢了。”高演清只有六十出头,从外表来看满头花白,像是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但身上那股精神劲却很足,他摆了摆手,“你有没有想过来司法部就职?”
徐醒拒绝得滴水不漏,微笑着:“我暂时还需要多历练,没有这个想法,多谢总长厚爱了。”
“难道你不想参与律法修订,直接推动司法进步?我们国家现在的情况你我都清楚,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高演清挑起眉头。
但这一次,还不等徐醒开口,他便笑了起来,“是我狭隘了,只要你在司法界一天,总会推动律法的,不瞒你说,听你在审判庭上引经据典辩护真的是一种精神享受。”
高演清拍拍徐醒的肩:“待会儿我带你去见法公使贝莱克先生,他在法国时曾任司法工作,要多向西洋学习我们国家才有未来啊。”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高演清确实曾表现出对他的欣赏,但这种欣赏还不至于让他向对待自己的家族后辈一样,亲自为他引荐。
不过徐醒没有拒绝。
他跟着高演清跨过大半宴厅,中途还跟几个原本相熟的官员寒暄几句,或许是见他站在高总长身边,他们语气都有了微妙的转变。
等他和高演清过去时,贝莱克正与几个人相谈正欢。
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如一根针突然刺进心脏,徐醒身体陡然一僵。
“……哎呀真没想到,谢芝峮竟然是你老师,你们的画完全不是同一风格,她的豪迈大气,你的文雅灵气,中国画真的非常美,我妻子和我一样,如果她知道我今天见到你也定然会高兴的……”
赵辞沁站在穆长风身边,根本不需她多说什么,贝莱克自然会兴奋地侃侃而谈。
就在这时,有人从长桌另一边过来了,贝莱克停下来与他交谈。
穆长风说:“累了吗?”
赵辞沁刚想摇头,但她目光瞥到什么,蓦然顿住。
——徐醒就站在那人身后,他今天没戴眼镜,深邃好看的五官完全展露在灯光之下,少了两分斯文气,多了几分冰冷。
他也在看她。
赵辞沁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着,身体里的血液一瞬涌入脚底。
她下意识想要过去。
下一刻,她的手一紧,被穆长风牢牢牵住。
“别动,”穆长风声音淡淡的,说话时贴近她的耳边,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这是夫妻之间的耳鬓厮磨,“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