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初,苏逸梵二十岁。
她把手抄进灰色外面露着破败黑棉絮的大衣袖,头上被一块带有乡土气息的红格子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
大头棉鞋前面开了口,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咯吱咯吱。
她推开巷尾的一间小门脸,绿棂窗落了灰,掉了漆。
玻璃窗上贴着红色的两个字。
[美发]。
理发店很小,十几个平方的空间角落里有洗头盆,上面一个铁桶装水,接了胶皮管。地上散落的黑发一层一层,让人看了恶心反胃。
中间是个烧蜂窝煤的炉子,铁皮烟囱向上拐了一个弯,从窗子里穿出去,冒出的白烟进入冷空气,瞬时消逝。
苏逸梵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搓搓。贴近炉子烤手。
“剪发?”
一个身材微胖,满头烫卷的中年女人挑了她一眼,问她。
“是。”
“坐。”她说。
门口有几个木板凳,意思是让她坐一边等会。
“一会儿就完。”
苏逸梵简单哦了声。
她看到一块有黄色污渍本应是白色的布围在男人的脖子下面,把整个上身罩住了。
理发的中年女人手上正拿着黄毛刷子,给他掸去脖子上的碎发。
苏逸梵觉得座位上的男人有点眼熟,拿起手边的报纸挡着,欠身多看了两眼。
他没有左耳!
宋伯良?时隔一年,她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
她没有叫出声,只是心中默念。
“好了。”理发的女人把围布撤下,扶着他的头看镜子。
“下次还来呀。”她在他右耳说,两人很熟络的样子,还用食指指轻轻刮擦了他的下巴,动作颇有些暧昧。
宋伯良没吱声,低着头站起来,戴上破棉帽子,把整个头都包了起来,只留眼睛鼻子嘴巴。然后尴尬地从破旧的棉袄里掏出一张钱。
房间很窄,他擦着苏逸梵的腿挤到门口。
两人对视,他认出了她。
眼神停顿了几秒,嘴巴张开但没出声。
扒开厚棉门帘,他消失在了外面。
“你们认识?”女老板掸掸刚才围在他脖间的布。
套在了她脖子上,用夹子别住。
“不认识。”她回答得有点心虚。
“要理个什么样的?”
爱美爱时尚的苏逸梵居然说了句“随便。”
“你这从前是烫过的推纹装,剪了可惜。”
“把烫过的地方都剪掉。”她坚定地说。
“都剪掉就太短了,不好看。”
“没事,我现在不喜欢烫发,哪怕短成男式。”
女老板开店理发是为了赚钱,顾客要怎样,她就怎样剪。
“可以,都可以。”
剪刀比在木梳上,苏逸梵听到头发咔嚓被剪掉的声音。
她是心疼的,从前她做舞女,后来陪高桥雅治,外表体面优雅。
日本战败了,她跑去老家农村躲了几个月,还是回到了奉天。
广播里说南北方政党谈判停战,这抓汉奸的事已经翻了篇。
但她还是要低调,找个小店剪个朴素的发型,最好谁也别把她认出来。
“刚才那个…”
“那个人,他常来这里剃头?”
“怎么少了一只耳朵?”苏逸梵装作好奇不认识,问起来。
“你说他呀,可怜件的倒霉,被日本人割掉一只耳朵。本是师范大学的高材生,毕业要做先生的…”女老板断在这里,讲起闲话,“小姑娘,你怎么,对他感兴趣?”
“没…没,就是随便问问。”苏逸梵不敢再问什么。
十根手指藏在围巾里,交叉着画着圈。
女老板也没继续问,只是看着她不明意味地笑。
“只能剪成这样了,像个假小子。”刚才给宋伯良掸脖子碎发的刷子,又刷在苏逸梵脖子上。
“挺好的。”苏逸梵对着镜子左右歪歪头,脱掉围巾,拍拍身上沾的头发渣。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满洲国圆,递了过去。
“小姑娘,外地来的吧。现在日本人跑了,银行新发行了法币。十元满洲国圆换一元。赶紧去换,拖久了,贬值哪。”女老板接过她递过来的百元大钞,好心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谢谢。”苏逸梵蒙起头巾正要撩开厚门帘。
“再告诉你,他叫宋伯良,瞧得出来,你喜欢他。一见钟情?”
“我是愿意牵线的,你去北顺路那边,肯定能找见他。”
女老板收起剪刀,拿起扫帚,心口有点泛酸。
苏逸梵听到,差点崴脚,赶紧扒拉开门边,没影了。
“还挺害羞。”女老板瞥了眼。
宋伯良,宋伯良。
苏逸梵路上一直念叨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刚才剪发的女师傅也没说。
北顺街,她记住了。
她溜溜达达过去,路过一幢二层的白色别墅,很像高桥住过的那幢。
她停住脚,仰头盯着侧面的窗户发了半天呆。
“高桥,你应该活下去。无论无何,都要活下去。哪怕失败了,是罪人,也要活下去。”
想起他,她心绞着疼。
终究,自己对他不是完全没有感情吧。
他死了,她顺便收走了屋子里所有的钱。
活着,不仅要有信念,还要有钱。
今年是个寒冬。她抄着手,跺着脚。
在北顺街来来回回走,边运动取暖,边希冀能碰到宋伯良。
回想起一年前在地牢,如果她早点开口,或许他的耳朵好好的。
突然,从她跟前跑过去一个十二叁岁半大的男孩。
手上捧着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
一阵风刮起地面的雪沙,看不清后面有个大人也跟着跑,但明显体力不支。
嘴里似是呛了风,喊着,“钱…钱…没给钱…”
大人跑不过孩子,这人该有多么弱。
苏逸梵眼睁睁看着他停下来,弯身叉腰喘不过气。
再无奈地转身,一步一趔趄地走回。
推起架着烤炉的小车。
苏逸梵认出了他,他是宋伯良。
师范学校的男同学,都是这么体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寻着他的脚印走过去。
“好巧。”装作不经意路过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