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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她心事重重,韩琅忽然问:“宋姬在想什么?”
    宋离回过神儿,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搁下了笔,正好奇地望着她。
    宋离想了想,说道:“我在想,先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韩琅愣住。
    宋离继续道:“先生把世族都得罪了遍,可曾想过你往后的退路?”
    韩琅缓缓起身,淡淡道:“未曾。”停顿片刻,又道,“我原本就应该陪着我祖母死去,这一生是白捡来的,已经死过一次,又何惧二次?”
    宋离沉默了阵儿,“既已死过一次,便知生命可贵,何故糟蹋?”
    韩琅失笑。
    宋离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韩琅敛了敛神儿,正色道:“当初我拜师时,老师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想学什么。”
    宋离沉默。
    韩琅继续说道:“他说若想学乱世中的治世之道,便要明白人性本恶的道理。没有人生来就是向善的,只有本能的喜恶之分,唯有教化引导才能让人学会善意仪礼。可总有些人是没法教化的,只有立下规矩严惩,才能强制规范人们知恶不犯。”
    宋离:“这便是法治。”
    韩琅点头,“对,这就是法治。以国家为权威立法,人人知法,人人守法,若触犯权威,便严惩不贷。这样才能让人们心中有法,敬法,惧法,而非惧人。”
    宋离细细思索,“此举与权贵利益是相悖的。”
    韩琅抱手道:“确实如此,故而老师问我敢不敢学法家法治。”
    宋离生了好奇心,“你是如何回答的?”
    韩琅笑了笑,颇不好意思道:“我反问老师,他既然坚定认为法学能富国强兵治乱世,为何自己却不去做那大官一展宏图,难道是怕死吗?”
    宋离:“……”
    韩琅:“老师告诉我,他就是怕死。因为法治意味着变革,变革意味着跟旧制度抗衡,而旧制度代表的则是旧贵族的利益。这一群体是目前所有诸侯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入了官场,想要坚持初心,势必会与旧贵族争斗,结局可想而知。”
    宋离憋了憋,“你明知结果,还要以命相搏?”
    韩琅不以为意,眼尾带着属于引领者的轻狂,“我就想试一试,用我平生所学,能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话令宋离愣住。
    眼前的男人坦然无畏,纯粹得没有任何杂念,哪怕他知道未来的结局,还是会义无反顾。
    用平生所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心目中的“道”。
    为了这个“道”,他可以舍去一切,哪怕以身殉道。
    宋离是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历史的,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故意说道:“我是巫祝,可以预知未来,先生往后会死得很惨。”
    她说她是巫祝,韩琅其实是信的,因为她身上有太多的奇怪之处。不过她的话他也没怎么放到心上,只说:“我还能死成怎样,五马分尸?”
    宋离:“……”
    真真是一语成谶!
    见她的表情不太好看,韩琅试探问:“宋姬今日问起这些,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宋离张了张嘴,心情复杂道:“你选择了这条路,难道就没有一丝后悔?”
    韩琅垂眸,二指夹着袖口细细地抚平,笑着自嘲道:“我或许天生就不祥,当年母亲生我时差点难产而亡,幼时仅有的妹妹也夭折了,后来母亲去世,再大一些父亲也病逝了,只剩祖母与我相依为命。
    “我原本是想伺候祖母终老,遗憾的是我不孝拖累了她,令她自刎而亡,一家人只剩我孑然一身在世。
    “你问我是否后悔选择了这条路,我其实也不知道后不后悔。更或许我生来就是在地狱里挣扎的人,往后若落到身首异处的结局,宋姬也不必耿耿于怀。若是他日坟头青草萋萋,便劳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这番话他说得坦然无比,仿佛对自己的命运从未有过抱怨。
    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他都不曾自怨自艾,只是从容面对命运赏给他的鞭笞,用一副铮铮傲骨去吟唱属于自己的挽歌。
    哪怕悲壮又凄凉。
    他的坦然与无畏,令宋离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如果韩老夫人还在世上,他或许会有所牵挂,从而对生命敬畏,继而有所顾忌。?璍
    只是遗憾,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已经死了,带走了他的牵挂与念想。
    对于一个孑然一身的人来说,他压上了满腔孤勇,只想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是一个为“法”而生的人。
    宋离没有办法去改变他的命运,因为从他拜入姜道子门下之始,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短短的十五年,他用生命去验证了法治的信仰,并用这个信仰推动魏国一步步走上强大,最后却在魏国崛起的那一刻被奉献一生的国家处以极刑。
    如果现在她告诉他,他的殚精竭虑,换来的仅仅只是车裂极刑,他又会作何感想?
    宋离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她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她不会参与进他们的人生,也无法参与。
    因为这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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