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像是个一肚子墨水无处施展的老夫子,好不容易逮到个一窍不通的乖巧学生,便迫不及待的灌输着,除却宫里的事,她当然不会忘记她的老对头,丹阳——
“丹阳那小贱人坏事做尽,可算遭报应了!她开春不是嫁去贺家了么,哎哟,她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嚣张跋扈,又打心眼里看不上那贺家三郎,新婚夜都没让贺三郎进房,直接将人赶到外头吹冷风。虽说是公主,可这般做派,男人和公婆能喜欢?总之她嫁过去后鸡飞狗跳的。后来还是丽妃再三训斥,她才让驸马进了房。不过也只这么一回,之后还是不让……”
“丽妃大概觉得也委屈了驸马,便送了两个美貌宫女过去伺候,哪知丹阳又不乐意了,将那唱曲唱得好的宫女嗓子毒哑了,又将那另个宫女的眼珠子挖了……”
说到这,嘉宁将身上的被子盖得严实了点,啧声道,“也真亏她下得了手!你不在长安不知道,她自从定了亲后,就跟脑疾加重了一般,愈发肆无忌惮。我知道她是不满丽妃给她定的这门亲,故意闹给丽妃看呢,可她们母女斗法,作甚牵连无辜呀。”
云黛也听得胆战心惊,不免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早早离了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嘉宁那边继续道,“宫变失败后,丹阳的公主府也被攻破,官兵去抓捕她时,却见她捂着脸疯疯癫癫地乱跑。后来把她的手按住后,才发现她被毁容了。是她府里的一个扫地宫女干的,那扫地宫女是被那被挖掉眼睛宫女的妹妹,蓄意入府寻机报仇,见五皇子落败,公主府众人四处逃命,无人顾及丹阳时,便趁机毁了丹阳的脸……丹阳向来以她的美貌为傲,毁了容,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要难堪。陛下大概也清楚这点,便留了她一条性命,不过她想不开,夜里拿腰带往梁上一甩,投缳了。”
话音落下,她和云黛都沉默了许久。
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般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欷歔。
曾经耀眼无匹的金枝玉叶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好似花开正盛,疾风骤雨,零落成泥。
思绪回笼,眼前是红袍太监那张看破不说破的笑脸,“许娘子,陛下传您进去呢。”
许意晴客气道,“烦劳徐公公带路。”
“您客气。”他转身往里。
许意晴扭头看云黛一眼,云黛连忙低头跟上。
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绕过西边一扇锦绣江山象牙檀木屏风,一整面的木窗都敞开着,秋日的风不凉不燥,吹进淡淡的桂香,使得这宽敞而空旷的大殿也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惬意。
云黛跟着许意晴一道行礼。
须臾,正前方响起那略显熟悉的清淡嗓音,“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都起来吧。”
这个“都”字,让两人皆是一怔。
云黛脖颈僵硬的抬头,就见一袭月白色团龙纹锦袍的新帝手握一卷书,那双明亮又湛黑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模样一如去年践行宴散后,他笑着打趣她和谢伯缙,宛若邻家兄长,儒雅随和。
只是如今他这笑意,莫名叫云黛感到几分压迫的威严。
他认出她了。
不,不仅仅如此,或许在她入宫时,他就知道她装扮成许意晴婢女的模样混入宫来。
思及此处,云黛膝盖一软,忙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嗓音发紧的告罪,“陛下恕罪,此次臣女欺瞒入宫,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新帝并未立刻叫起,只手指轻叩着案面。
一旁的许意晴见状,心也吊了起来,朝新帝拜道,“表兄,是我想出这个主意的,你要怪就怪我吧。她、她就是想见你一面。”
新帝不紧不慢道,“朕又没说责怪你们,何必这般拘谨,都起来说话。”
云黛和许意晴互换了个眼神,见新帝并无愠色,这才站起身来。
新帝示意宫人给她们搬了两张椅子,又奉上茶水瓜果。
云黛她们自是没什么心情去喝茶吃糕,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新帝幽深的视线洞若观火扫过云黛的脸,尔后淡淡微笑,“年余未见,孝义郡主别来无恙。”
云黛勉力挤出笑来回应这寒暄。
她的焦急都快从眼里钻出来,可偏新帝全然不见般,还慢条斯理问起乌孙的情况来,
云黛好不容易进宫面圣,为的就是弄清谢伯缙的情况,哪有闲情逸致与皇帝说那些塞外生活,勉强答了两轮,便硬着头皮将此行目的说了出来,“臣女此次求见陛下,是为兄长谢伯缙而来。”
新帝摩挲杯壁的动作一顿,淡淡嗯了一声。
散漫的尾音上扬,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坐是坐不住了,云黛敛衽起身,弯腰肃拜,“他私自领兵的确有罪,却是情有可原……”
她将那阵乌孙突厥对峙的情势复述一遍,说到漫长等待带来的绝望时,语气忍不住轻颤,深深缓了好半晌,才往下道,“还请陛下念在谢将军击退突厥,平息边疆战火的功劳上,从轻发落,哪怕、哪怕褫夺他的官身,只留一条命也好。”
“他若是白身,你还愿意嫁他?”
云黛从他这话里听出一丝希望,忙不迭答道,“愿意!不论他贫穷还是富贵,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是他,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