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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祀过后是欢乐的宴饮,因为此次并非大祭,宴饮也并不盛大,既没有宴,也没有饮,只是大家一起围着火堆跳舞玩闹、发情交配罢了,明日一早仍要早起劳作。
    女女没有参与,坐在广场边缘,听着身后传来的呕吐声。
    从祭台下来后,他便一直在吐,吐到吐不出来,就开始干呕,一副要把脏器也一起吐出来的架势。
    他这样吐,搞得她也很难受,不止是肚子。
    “别吐了。”女女说。
    他就真的停下了,或许他也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过了一会儿,他拖着虚弱无力的步伐坐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广场中央燃起的篝火,人们手拉着手唱歌跳舞,有些性急的已经拉着一个或几个同伴脱下衣服互相爱抚,还有人在一旁围观起哄,比赛技巧。
    在这地方,做爱也是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
    王瑾瑜不再看,转而看向女女的手:“你的手还好吗?”
    女女有些诧异,当她成为巫的时候,很少有人在意她会不会受伤,不,准确地说,他们是不认为她会受伤,巫是神的使者,应当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不是,那她就不配当巫——上一任巫就是这样被赶下台的。γцzんáIщēй.cōм(yuzhaiwen.com)
    女女张开五指又合拢,有些肿,也有些痒,动作时有股灼烧感,但还可以忍受,“还好。”她的皮肤只是看着娇嫩,其实早年是吃了一番苦的,那时手脚都是茧子,就算后来养回来了,皮估计也比旁人厚一层,所以能忍受很多痛苦,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天生耐受力强,不然怎么能活到今天呢?
    她摸着用圣水洗净的玉锤,其实已经凉透了,但似乎还能摸到那温热的、新鲜的血液,看到那双信赖的眼睛。
    那一幕在她脑中不停回放:他们在最后时刻好像知道做主的人是她,竟然将四只眼睛都转向了她。小孩子就是这样的,连害怕都不懂,看到一个大人就透露出依恋,竟然以为她是来救他们的。
    她哪里救得了他们呢?她连自己都是捡回来的。
    “刚才那些陶瓮里,全都是……这样的吗?”身旁人艰涩地发问。
    他是第一次见到吗?在一个部落中,这种事情或许只有少数人知道。女女也没料到方才的状况,竟让他瞧见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每个部落都会有的。
    “大的那些瓮棺里是正常小孩,只有最后那些小的才需要驱鬼。”
    “都是这样……这样……‘处理’的吗?”
    女女垂首看着玉锤,半晌“嗯”了一声。其实没有这么直接,为了避免族老沾染恶灵,一般会将被鬼附身的新生儿扔到专门的地方,让他们顺应天意自生自灭,过一段时间再把没有被狼叼走的尸首带回来做法。
    只是这一对看起来实在太骇人了,族老们连一点生机都不会留给他们,一刻也等不了,要直接处死。
    女女一直知道这种处理方式,但每次到她手上的都是尸体,这还是第一次让她亲手处理。
    “不是你做的……你不要害怕。”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把玉锤抽了出来。
    女女有点茫然地抬起头,害怕?她摇摇头:“不,是我做的。”她心知肚明,如果没有她的允许,阿祭绝不会擅自行动,她不阻止,就是默认。
    这件事必须由巫做,只有巫可以通灵驱鬼,不被恶灵缠身,否则族老们早就自己动手了。
    阿祭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她做的就是她做的,没什么好推脱的,他或许也明白,但是执意要为她辩解什么?
    有个人影穿过热闹的人群奔过来,女女仅凭那健硕的轮廓就认出了来人,她心情不佳,没有兴致,正思索着如何反悔白日的约定,就见阿夏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小孩,正急匆匆地寻找着谁。
    女女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没有出声,隐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们,还是有人先发现了即使坐下来也高大显眼的王瑾瑜,指着他喊:“在这里!奴奴在这里!”
    来人举着火把,火光照亮他们焦急的脸,有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要厥过去的是竹母身边的十四,他说不出话,就由阿夏代劳:“竹母要生了!”
    女女愣了愣:“现在就生了?”她记得还有一个多月。
    十四喘了几口气,刚缓过来就急急说:“是啊,我们都没想到,方才竹母忽然说肚子疼,然后流了好多水,还有血!大母喊巫过去。”
    女女却不动,缓缓问:“竹母生孩子,阿母为什么叫我过去?”
    如果是作为亲近的人,大可不必让这么多人一起来请她;作为巫,她一般只在受伤、死亡以及祭祀的时候出现,有经验的女人生孩子就像下蛋,有时在田间拉个屎就生出来了,不会大费周章来请她,除非……
    十四被她的目光吓得不敢说话,还是阿夏说:“当然是请巫祈福。”
    女女望过去,阿夏是不会说谎的,但他一直垂着头,一副恭敬畏惧的模样,这都是因为她头顶的羽冠。
    “阿夏。”女女喊。
    阿夏条件反射抬起头,但也只是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又垂下眼皮。
    女女的心渐渐沉下去:“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我马上过来,让竹母……”她垂下眼,低低道,“没什么,神会庇佑姜。”
    来人走后,女女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慢吞吞地往自己屋子走,采了一些草,拿了几样工具,放到篮筐中,夜色昏暗,王瑾瑜没有看清拿的是什么,他见到她这副慢悠悠的样子,急都要急死了!
    竹母要生了,这么多人急匆匆请她过去,一定是有缘由的,她却如此不慌不忙,这不是耽误事吗!
    但他敢怒不敢言,从刚才听到消息起,她的周身似乎就环绕了一股低气压,他问了一回,她也不答,只好作罢,一路上时不时领先她几步,再回头看她,无声催促。
    女女心中沉闷,不想看他在眼前到处晃荡,低声说:“你不必着急,我去与不去、早去与晚去,都是一样的。”
    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他们来找你做什么?王瑾瑜更纳闷了,有心再探问几句,可女女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她好像不太高兴,比刚才杀完小孩还不高兴,可竹母生孩子,不是一件好事吗?
    竹母的屋子离广场很近,趁着她不疼的空隙,众人将她抬到广场中央,其他人也不玩闹了,纷纷围在竹母身边,有的陪她说话谈天,有的给她唱歌跳舞。
    女女尚未接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她穿过人群,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赤红色的火焰跳动,“噼里啪啦”令人心安,连被围绕的那张苍白面庞也被这样的火光映照得红彤彤喜洋洋的。
    这么久了,还没生出来。
    火堆旁铺了席,竹母虚弱地躺靠在阿母怀中,一群人围着她,为她鼓劲。竹母眼珠转动,看到她,慢慢露出一个笑。
    众人空出场地,女女围绕竹母和篝火跳了一支祝舞,温热的圣水泼到她身上,驱散了一点不安。
    舞毕,女女深吸一口气,走到竹母身边,蹲下来无声地看着她的肚子。和普通的孕妇不一样,因为人瘦,她本就过大的肚子简直大到突兀,仿佛要撑破肚皮,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又一阵阵痛来袭,竹母骤然蹙眉,额头冷汗直流,枯瘦嶙峋的指节在空中胡乱抓握,女女将手递过去,她便似有了支撑物,死死掐住她的手,大家牢牢抓住她不停乱蹬的双腿向两旁打开,喊着节奏让她用力,她却连痛呼都发不出,只能急促地喘息,似一条脱水的鱼。
    在他人眼中短暂的阵痛,在当事人眼中却瞬时叁秋,竹母吃力地熬过这一阵阵痛,腥臊臭味在空中弥散,女人们面不改色地清理她身下的排泄物,为她擦拭下身,一盆盆混着血的污水被端走,换成干净的清水。
    阿母给竹母喂了一碗粥,竹母的嘴唇被她自己咬破,给嘴唇增添了一抹血色,混在粥水中变成淡淡的粉,看上去气色好了一些。
    在这个过程中,女女始终不发一言,任自己的手臂被掐淤青、抠出血。倒是竹母自己发现,不肯让她近身了,女女不愿离开,阿母就拿来麻布让竹母抓着、咬着。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照顾的人轮换了好几波,大部分人直接在原地躺下睡觉了,阿母也起身离开,女女跟上去,问:“竹母不是生了十次吗,何至于这次生了如此久也……”听说只有初次生产才会这样艰难。
    “生不出来”几个字是不能说的,阿母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望着她。
    “不是说竹母是神选中的女人吗?”女女低声问,也不知是问谁。
    她就是“神的使者”,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她自己最清楚,可现在她迫切地希望是自己错了,竹母就是神送来的母亲、天生的母亲,这只是所有母亲都会经历的难关。
    回到篝火旁,火堆已经添了好几次柴,竹母奄奄一息地半阖着眼睛躺着,不知在想什么。
    久久生不出的不安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阿母带着以阿夏为首的一批年轻男人回来,他们将祭台上的巨鼎抬下来,重新生上火,干净的清水一瓮瓮往鼎里倒,待到煮开,又是一鼎“圣水”。
    女女面色发白,就见阿母跪在她面前,恭声说:“请巫做法,请神赐福。”
    没醒的都被叫醒了,众人或清醒或懵懂地跪伏下身子,齐声重复:“请神赐福。”
    这一次的祈舞与方才刚来时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隆重,和祭祀时一样,女人们共同吟唱祷词,女女跳起祝舞。她不信神,可此刻却以最虔诚的姿态围绕竹母和火焰,发自内心地祈求那所谓的“神”能够庇佑躺在席上的可怜女人。
    可神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从不会对任何生灵投以怜悯,不会聆听祂不关心的祈祷。人们不希望发生的事依然会发生,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时间太久了,”阿母对女女说,“这样下去不行。”
    女女看向竹母,她虽然精疲力尽,脸色惨白,但仍对她回以鼓励笑容,怕她领悟不到意思,甚至对她点了点头。
    女女沉默许久,问阿母:“竹母今年几何?”
    “叁十了,”说话的是竹母,她气若游丝,声音低微,但依旧有笑意,“够了。”
    生育代表着繁衍与希望,也代表痛苦和危险,这是神赐给女人的天赋,也是降临的考验。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是合格的繁育者,才能活下来。
    可竹母生了十次,十六个孩子,难道还没有通过考验吗?
    “我老了,生不动了……”竹母竟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女女握紧象牙杖,再次陷入沉默,许久后闭上眼睛:“请族长取酤[1]。”
    很快有人取来几瓮酤,都是去年冬天酿的。另搬来一个大鼎,澄黄液体一瓮接一瓮倒入鼎中,女女将带来的一堆草叶子撒进鼎内,看着叶片在鼎中浮浮沉沉。
    这一鼎沸得很快,女女捞了一整钵药汤,连草叶子也没有放过。她加了麻草[2],担心药汤效用不够,不如直接吞了更好。
    刚煮开的药汤很烫,女女将药汤亲自端于竹母嘴边,吹温后喂她服下。
    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了,竹母显然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族老们将竹母的四肢缚住,几人按住她的手脚,往她口中塞了麻草。女女握着在圣水中洗净后用火炙烤过的玉刀,刀尖对准竹母的肚子。
    女女举起刀来。
    *
    [1]指酒。
    [2]指大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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