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埋着的这些愧意,龙霖烨虽然没有明面上说出来,但是自龙四海从回来以后,他和王易烟却经常叫着龙四海去东宫吃饭,平日里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也只一个劲儿地往大公主府送。
对于他的示好,龙四海也没客气,照单全收。
蜀皇和武英王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她若说自己对龙霖烨没半点儿防备之心,那是假的。可是此行云海,她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何为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今日的一切会如何变化,像是蜀皇和武英王,像是常修和景随风,像是燕皇和燕皇后,也像是她和八荒……
所以,她不想再去杞人忧天地算计将来,便只在今时今日与龙霖烨做一对相互信任的兄妹。
她到乾清宫的时候,蜀皇正在书房内练字,见了她来放下了手中的笔。龙四海侧头望去,只见那纸上是还未写完的“一脉同气”四个字。
“阿容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
强烈的天光透过书房顶的琉璃瓦照在了蜀皇脸上,精瘦的面庞上一丝病气也无,丝毫不像是王侃与在凉城说的那样“虚弱”。一切正如武英王所预见的,所谓的“冰释前嫌”不过是蜀皇的一场鸿门宴。
龙四海低头望着石砖地上的祥云暗纹,想起“一脉同气”这四个字,不知为何,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坐吧,”蜀皇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
龙四海从善如流,刚刚坐下,便听他道:“你可知当年你点八荒做驸马的时候,寡人其实是不赞同的。”
龙四海垂眸:“知道。”
不只是蜀皇,只怕听过这桩婚事的人,大抵都是不赞同的。
“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因为身份……”
闻言,蜀皇轻笑一声,引得龙四海抬头看他。
“身份?你是公主,只要你乐意,纵使是点一个乞丐做驸马,那也是我蜀国的驸马都尉,天潢贵胄。”
蜀皇这话说得完全出乎了龙四海的意料。
“皇庭选驸马,不是向来看重身份吗?即便不是世家,也是新贵……”
听见这话,蜀皇点点头:“那何为世家?何谓新贵?”
“门第高贵,世代延续的人家为世家;有子弟新做高官的人,为新贵。”
“不错,那如何成为世家,又如何成为新贵?”
“有才有能,被皇庭看重……”龙四海说到这句话,忽然一下住口了。
她看向蜀皇,终于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她忽然住口,蜀皇薄唇轻勾,笑意更深:“明白了?”
“是……”龙四海微微垂下眼眸,“不论世家还是新贵,倚仗的,都是皇庭看重。”
换句话来说,定夺所谓“身份”的,与才智与出身可能有所关系,然而决定作用的,却只是皇权。
蜀皇听了她的回答点头,却又问,“那为何皇庭便能决定这个人到底是加官进爵还是街边行乞?”
龙四海眨了眨眼,这次却沉默了。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不知道,也不敢说。”
蜀皇又笑了,低沉的笑声传进龙四海的耳朵里,让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寡人的阿容是个一如既往良善又聪明孩子,寡人很欣慰。”
闻言,龙四海望向蜀皇,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厌倦:“那阿容若不是个良善聪明的女儿,下场又会如何?”
蜀皇的一番哑谜,龙四海猜透了谜底,却觉得有些厌烦。
蜀皇问她,为什么皇庭能决定一个人究竟是贵族还是贫民。
答案很简单——权利。
那时国库里万两金银带来的权利,那是全境三十万大军带来的权利,那是能引得兄弟相间,可让人生杀予夺,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权利。
蜀皇的意思很简单,这权利之所以这样可怖,是因为他只握于一人只手,不允旁人沾染。而一旦权利被分割,它便不再绝对,不再万能……这绝对的权利是皇庭稳健的根基,是不容任何人动摇的原则。
因此,蜀皇才说她是个良善而聪明的孩子。
聪明在看透了这一点,良善在即使看透,即使顺从,也难以接受。
可是,若她没有这么聪明呢?若她当年从西北回来的时候没有在武英王身上看见自己的未来,没有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又会如何?
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想,若真是那样,蜀皇会像是对付武英王一样对付自己吗?
她没有答案,她不想知道答案。
蜀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龙四海抿了抿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会战问道:“既然父皇不为八荒的身份所扰,为何又不赞同当年婚事?”
“你喜欢他,太喜欢他了。”
龙四海皱皱眉:“这有有何干系?”
“身在皇庭,太喜欢一个人,终归是会出问题的。”
说这话的时候,蜀皇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一副水墨玉兰上。
自龙四海有记忆起,这副玉兰图便一直挂在书房里,三十年时光,御书房内的摆设千变万改,唯有那副玉兰图一直雷打不动的挂在那里,从未挪过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