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欢是不信这些的,但是只要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很容易就能在一瞬间辨认出许多相像的地方。
比如如出一辙的薄唇和鼻梁,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说话时温和的语调,还有那双漆黑如幽谭一般的眼睛。
尹欢:“小逸现在已经能看懂《山海经》这样的书了吗?”
“勉强能看懂一些吧。”
白露笑着看了眼一旁乖乖趴着看书的奶团子:“里面简单的字他是认识的,但是难的就不行了。”
“他喜欢这本书,纯粹是因为喜欢里面的插话而已。”
尹欢回忆了一下刚刚瞥到的那本书上的几张插话,沉默了一会。
正常六岁小孩会喜欢这么诡异的插话吗……
“我们家里有一间专门的藏书室呢。”白露抚了抚儿子的脑袋,眼神温柔:“小逸他成天就喜欢往里面跑,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是好事啊。”
尹欢笑了笑:“还好小逸这一点像你,要是像我哥就麻烦了。”
“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长大了也依旧是学渣,生活自理能力一塌糊涂,要不是画画天赋还行,我都不知道他以后该怎么生存了。”尹欢摊了摊手,看上去很是无奈。
一旁还在收拾东西的尹斐然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幽幽地看了自家亲妹一眼:“你是当我不存在吗……”
尹欢挑了挑眉:“这些话你从小听到大了,还没习惯吗?”
尹斐然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哀怨,嘟囔道:“习惯是习惯,但听起来还是很伤人啊……”
尹欢表情淡淡:“有鞭策才有动力。”
尹斐然抿了抿嘴角,有些不服气,刚想像以往那样回怼过去,就被一旁脆生生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妈妈,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看看…哦,这个字念‘魍魉’,可以解释为古代传说中的妖怪,也可以解释为各种各样的坏人……”
窗外和煦的阳光洒在这对漂亮的母子身上,融融的,暖暖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岁月静好。
尹欢静静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轻笑了声:“你可要好好珍惜现在啊,哥。”
尹欢很少叫他“哥”,基本都是直呼其名,现在这么正经地喊他“哥”,他倒有点不太习惯了。
尹斐然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眼睛弯了弯,表情逐渐变柔和,没有玩笑,没有敷衍,轻声应了一句:“嗯。”
……
一个星期后,白露就出院了。
检查结果显示病情还没有严重到要做手术的地步,只需要注意休息和饮食,按时服药和检查就够了。
尹欢一直觉得只要尹逸在,白露就不会放弃自己,而只要白露好好的,他哥就会有动力承担起作为一个父亲和一个丈夫的责任。
直到半年后,她突然收到了尹斐然打来的电话。
“尹欢……”
听到这个声音后,尹欢愣了愣,在她印象里她哥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颓唐过。
而且尹斐然也从来不会对她直呼其名,都是喊她“妹”来捍卫自己作为哥哥的地位,不客气的时候就会变成“你这死丫头”。
“怎么了?”
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尹欢的声音很轻。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手机里才传来了一道喑哑的嗓音:“成年养子女在什么条件下可以跟自己的养父母解除收养关系?”
尹欢皱皱眉:“是嫂子吗?”
白露的家庭状况很特殊,她的老家是农村。
在法律上,她是被收养的,但那是她十岁之后的事。
白露两岁的时候,白家人在路边捡到了她,看这个女娃娃长得标致,就当做童养媳养了起来。
由于捡到的那天刚好是白露节气,就直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虽然姓白,但是白家人从来没有想把白露纳入自家的户口的意思,权当自家儿子的一个玩伴养着。
直到她十岁那年,村里的一位村干部注意到了这一现象。
顺应当时“打击封建糟粕”的运动,那位村干部不断上门协调,好说歹说才终于说服这家人将白露纳入自家的户口,当做养女养在那里。
原本白家人还不让白露接受普通的义务教育,直到那位村干部在知道情况后,先是一顿狠批,再慢慢规劝说“这是义务教育,你们是不用自己付学费的”后态度才逐渐软化,对这个养女上学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几年来,他们都没有管过这个名义上的养女。
直到白露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们瞬间想了起来,当年把这个娃娃带回来养的目的是要当他们家童养媳的。
他们在一个昏黄的傍晚,晚饭桌上,平静地向十五岁的白露宣布了这件事,然后就自顾自地开始商量“婚宴什么时候举办”、“到时候该请什么人”、“嫁妆和聘礼还要不要”的问题。
一直到晚饭结束,白露都很平静,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
晚饭后,她还格外乖顺地顺应长辈的话,跟白家的儿子,自己未来的结婚对象,白志宏,出去散散步,培养培养感情。
第二天早上,她就不见了。
一家人,白家人还不放在心上,觉得是小孩子闹变扭,在外面饿几天走投无路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直到一整个暑假过去,白家的二叔才想起来到村委会那边去问。
当初那位让白露上学的村干部扶了扶眼镜:“哦,白露啊,她中考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现在已经去县里上学了。”
二叔震惊:“她哪来的学费。”
村干部慢悠悠折起了报纸:“村里对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有奖金,而且人家小姑娘一直在自己挣钱,早就够学费了。”
二叔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白家所有人,白父气得当晚冲入了村干部家中,怒声道:“白露是白家人,这个奖金是我们白家的财产,白露那个小娘们还未成年,她有什么资格动用我们白家的财产!”
白母附和:“就是!一整个暑假都没回过家,谁知道这小贱蹄子是去哪里挣了这么多钱。”
这位一脸尖酸刻薄样的妇女阴阳怪气:“丢人现眼!就她那病恹恹的样子,也能考上重点高中?”
“我看啊,这书也别读了,读了也是白读,还不如把这机会让给我们家志宏……”
“诶,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二叔欣喜于色:“要不我们现在去县里跟那个学校说说,名额换一下,反正是兄妹嘛,而且这次刚好好好管教一下白露那个小娘皮。”
“不错个屁!”村干部被这家人的不要脸狠狠震惊到了。
“你当人家重点高中是菜市场吗,什么人都能往里面逛一逛!还换名额!我呸,想得到挺美!”
“你家志宏今年考的怎样我就不评价了,这分数职高肯要他都谢天谢地了,还想跟白露换名额!你怕不是在癞蛤蟆吃天鹅肉,异想天开!”
他又转而看向白父:“那奖学金是村里的基金会给白露一个人的,只能用在支付学费上,跟你们白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露这个暑假一直住在村委会的救济室里,每天都在写文章投杂志,人家的钱都是正经渠道赚来的,来路堂堂正正,你们少诬陷人家小姑娘。”
“做人不能太没良心。”村干部苦口婆心:“十几年来你们都没管过她,现在她自己出息了,你们还要阻挠她,还要不要脸啊。”
村干部早年读过大学,是个文化人,深知白露在学习上的天分,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糟心的一家毁了小姑娘的前程。
村干部一家在这个小村庄里的名望很大,是村里少有的乡绅,也是最早的万元户,子女们外出做生意,听说做得挺大,村里很多人家都受过他的照拂。
也因此,虽然现在夜已深,但白家在村干部家前闹得这一出还是招了不少人在门口围观。
虽然离得有点远听不太清楚,但是凭借着三姑六婆日常唠嗑聊八卦的强大信息来源,以及村民们丰富的“脑补”和“无中生有”能力,再加上对村干部个人魅力近乎崇拜的偏心。
不过一会儿,一群人围了起来对着白家一干人开始指指点点。
“要不要脸啊,他家白志宏考的还没我家闺女好,就这样,还想上重点?”
“诶,跟你讲,中考前一天,我还看到他们家人逼迫人家小姑娘做家务做到深夜,就这样还能考得这样好。”
“就是,我就要是出这么一个宝贝,都恨不得供到天上!那是文曲星下凡好吗!”
……
白父丢不起这个人,甩袖子愤愤走了。
白母怒目瞪着周围看热闹的一群人:“看什么看,又不是你家的事!”
第二天,白父放话出来:“有本事让她以后都别回家!也别向家里要一分钱!”
然而在那之后,白露就真的就没再回过家,也没向白家要过一分钱。
在她高二那年,获得了“新概念作文”一等奖,直接特招以免试加免一年学费的条件进入了a大。
工作稳定之后,除了偶尔跟村干部一家在外面聚聚餐,她觉得自己已经跟那个小村庄割裂了。
白露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家庭状况。
她觉得没有那段经历就没有现在这个自己。
原本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就适合一个人活着。
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孤单,但是自由。
直到她遇到了尹斐然。
她在尹斐然第一次对她表白的时候就已经大致说过了自己的状况,本意是想让尹斐然再慎重考虑一下。
她不是适合结婚的人。
但你若是只想跟我玩玩,只谈恋爱,不谈结婚,那门在右边,慢走不送。
但她没想到尹斐然的态度很直率,坦诚地像是一道光一样,驱散了她心中的所有阴影,瞬间击破了她苦心积虑构筑起来的全部防线。
“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到想跟你过一辈子的那种!”
……
“学姐你不要笑,我是认真的,以后我的工资卡什么的都可以上交!”
……
“你不用现在答应也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追你,直到你答应为止!”
……
直到现在,白露回忆起当初那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显得脸嫩的小学弟,准备了一大捧玫瑰花束,在漫天星空下的无边草原上向自己表白的场景,都还是很想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
傻得可爱,傻得天真,傻得让她自残形愧。
这样纯粹的人何德何能会让她遇到……
半年后,他们成为了男女朋友。
三年后,他们成为了夫妻。
……
“所以…”尹欢目光冷冽:“那家人是出来搞什么幺蛾子了吗?”
“嗯。”尹斐然的声音很低,有些嘶哑:“被讹上了。”
“露露名义上那个养母得了血栓,她那个儿子付不起医药费,其他人不想花这么多钱。”
“那伙人不知道哪儿得来的消息,直接找上了我们家,连夜敲门骚扰,逼我们拿钱。”
尹欢眯了眯眼:“你们给钱了吗?”
“给了。”尹斐然哑声道:“二十万。”
“不给的话,他们要一直闹下去。”
“所以你们现在想解除收养关系。”
尹欢揉了揉眉心:“这类案子如果由成年的子女告赢的几率很低,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嫂子小时候都起了一定的抚养义务,而且现在老人家还患了疾病。”
“如果能拿到嫂子小时候被那家人长期冷暴力虐待的证据或许会好办一点,但是现在……有点难说。”
“那有其他恶劣情形呢?”
尹欢听着手机里冷静得诡异的嗓音,觉得有些不对:“什么恶劣情形?”
“到工作单位和家里闹事,连续发‘去死’和p着遗照的短信,用言语和暴力威胁……”
尹欢越听越心惊,在她不知道的短短半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种恶劣性质都赶上黑社会势力犯罪了。
“就因为那群人渣!”
尹斐然的声音突然爆发开来,像是野兽嘶吼,但尹欢却只从中感觉到了无尽的压抑和沉痛。
“就因为那群人渣,露露的病又复发了,还患了抑郁症!”
“昨天…昨天她还割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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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其实挺悲伤的……
但是每次想到后面的情节我都会有点兴奋,因为脑补得很爽。(#^.^#)
蠢作者大概也不太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