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咬得有那么用力吗。
真的会那么疼吗?
纱织抬起头。
“……我刚才可能说得有点过分。”
黑暗十分安静。
怒火从胸口消失后,心脏剩下的只有隐秘的疼痛,随着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随着每一口呼吸,好像被无形的丝线绑着,被看不见的虫子啃咬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张了张口,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讨厌。”纱织说。
“我并不讨厌你。”
……
城里的人类还在沉睡,庭院里听不见虫鸣,黑暗的夜色如雾气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要从哪里开始,纱织想了很久。
奈落是人类和妖怪邪恶欲望的集合体,象征着这个世上的「恶」,他没有属于自身的形态面貌,再加上奇奇怪怪的触手,好像确实是十分遭人嫌恶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有什么好爱的呢?
不止是人类,妖怪也惧怕憎恶奈落的狡猾,害怕被他吸收,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组成奈落人类的部分来自低贱肮脏的强盗,促使他诞生的妖怪,则都是一些令人瞧不上眼的杂碎妖怪,因为数量庞大才汇聚成了可怖的邪气。
奈落很讨厌他的出身。
他不喜欢别人,但他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如果没有了那张脸,奈落这个存在剩下的,似乎只有丑陋的原型,和阴暗邪恶的心灵。
但不是这样的。
纱织的口才不是很好,和奈落相差甚远,她努力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斟酌着措辞开口:
“奈落很聪明。”
换一种方式,也可以说他阴险狡猾,城府深沉,善于谋略。
“也很勤奋。”
从杂碎妖怪中诞生,但凭借后天的努力,一直在增强自己的妖力。
“博学多才。”
情报网四通八达,能和最猛胜进行沟通。
“冷静理智。”
很少被多余的情绪动摇。
“执行力很强。”
想要四魂之玉就能将其全部集齐,为了拿到最后一片四魂之玉甚至能跑到此世和彼世的交界处。
“而且坚韧不拔,极有毅力。”
不论身体被打碎多少次都能够再生,变成破破烂烂的一团也从不放弃。
但最重要的是——
纱织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奈落一直都很认真地注视着我。”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找出她的弱点并加以利用,所以才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的一切。
她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以为自己总算适应了这个时代。
但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她,适应不等于接受,她自欺欺人地活了这么久,心里其实一直抗拒着陌生的时代。
她将自己的世界观强加在无法解释的事物上,由此从中获得安心感。
那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十几年来,一直支撑着她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方式。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终于真正被人看到了一样。
不是作为战国时代的人类,而是作为更加完整,有着两个世界的记忆的存在,在那一刻忽然被人发现了心里的迷茫。
明明被人指出了致命的弱点,但是真的好奇怪啊,她却忽然安心下来了。
哪怕看到她的,是一只妖怪——不,准确点来说,是一只半妖。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就如同她活在两次人生,两个时代的夹缝里一样。
心尖微烫,脸颊也跟着烫了起来,纱织觉得自己的反应莫名其妙,之前喜欢啊爱啊这种直白热烈的话说了好多次,但现在才真正感到了所谓的害羞。
为什么会这么害羞呢。
纱织别开视线,盯着庭院的地面。
“在奈落身边的时候,我就只是「我」。”
她感到了自己的笨口拙舌。
剖白心迹和表明爱意不同,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人类其实很麻烦,有很多规则要去遵守。”
职场有职场的规则,家庭有家庭的结构,要打破这些也不是不行,但这么做就要注定承担一定的代价。
“但和奈落在一起的时候,我不需要变得温柔体贴,也不需要刻意去打扮,我不需要去考虑,「作为女性我应该怎么做」,因为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可以了。”
当然,现在这句话要打个折扣。
纱织抬手摸了摸脸颊:“我其实挺喜欢我身上的疤痕的。”
那是她活下来的证明。
就算曾经是一个人,她也很努力地在陌生的时代里活下来了。
纱织微微放下手。
“几年前,决定要不要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如果选择留在那个时代的样子。”
在穿过马路的瞬间,忽然就一眼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
“有些东西,也许人只有在拥有的瞬间,才会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纱织看向夜空。
“就像你拿到了完整的四魂之玉,意识到那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一样,我在那个瞬间忽然就明白了,留在那个时代也许能够获得普通的幸福,但那并不是我最想要的。”
“如果不回来的话,我一定会后悔。”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也许会想着,「啊,如果我当时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