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季长善四岁上了一年级,从小学一路住校到高中,上大学考到了绛城去,一年放寒假回来跟季晓芸大吵一架,从此再也不跟家里联系。
姜长乐应当很怕她姐姐。
童年里,小宋到姜家去,小姜皮得满家乱窜,但是从来不会打开季长善房间的门。
宋平安永远记得,季阿姨让小姜去叫姐姐吃饭,小姜轻手轻脚地站到季长善门口,一张小脸上以紧张为主调,期待与虔诚作辅,随后握起小拳头,像只小猫似的叩叩门。
姜长乐一直住在东面的小屋,在和小姜成为好朋友以后,小宋说什么也得跟朋友保持一致,坚持从南面的次卧搬到西边的小房间。
只是一旦小姜问起他怎么不住大房间了,小宋就红着耳尖看向别处说他乐意。
此后日子渐长,海城的气候随全球发生变化,夏季的酷热越发令人难以忍受。
宋平安不是没动过搬回南边大房间的念头,只不过在这种动机达到巅峰正预备实施的时候,宋平安忽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
十七岁那年的八月中旬,连下了几场雨,雨后暑气仍顽固。宋平安的房间早两年装上了空调,温度怡人了些,但是下午雨过天晴后,日光从西边的窗子大摇大摆入屋,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宋平安从桌子边立起来,哗一声拉上半边窗帘。他桌子上摆着画纸,深浅不一的铅笔整齐地列在右手边。
他打算画点什么,灵感迟迟不来访,姜长乐倒是脚步轻盈地出现在宋平安面前。
她拎一桶芒果味的冰淇淋,在宋平安眼前晃了晃,说要邀请他一起消暑。
宋平安看穿姜长乐的把戏,她房间里没装空调,客厅里的立式大空调季晓芸舍不得开,说是三十度而已,忍忍就过去了,姜长乐忍无可忍,去楼下买了桶冰淇淋,爬上楼梯满身汗,到了家门口一拐弯,决定蹭宋平安房间的冷气。
宋平安看破说破,姜长乐脸皮厚,直接搬了椅子坐到他身边,顺便把勺子塞进他手里。
不知道从何时起,宋平安一和姜长乐单独待在一起就心口发闷,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她的椅子贴着他的放,穿短裤露出的一截纤白腿偶尔会碰到他的膝盖。若是两个人只是坐着说话,吃冰淇淋,宋平安恐怕待不了多久就要出去透口气。
他开始本能地寻找自救措施,例如拿起画笔又放下,收拾了一下桌面,又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搜电影。
姜长乐在一边抿着勺子尖上的冰淇淋残留,黑眼珠随着宋平安的动作滴滴溜溜转动,不太明白这人在瞎忙活什么。
片刻沉静后,宋平安问姜长乐想看什么电影。姜长乐先是说随便,吃了两口冰淇淋,又提出想看大海相关的片子。
宋平安冷梆梆地讲她毛病多,手指却在键盘上哒哒敲下一个“海”字。
与海相关的影片,要么他们中有人看过,要么两个人都不感兴趣。宋平安与姜长乐选了半天,最终同意看一部战争片。
电影片头是个法国姑娘教小孩子弹钢琴,接下来剧情缓慢发展,基调平静深沉。
窗外的烈日逐渐向西面沉没,和缓地平息。
突然间,音响里急切地奏起巴赫平均律,电影中的法国姑娘蹙眉紧盯着琴谱,十指在钢琴上片刻不停地纷飞,德国军官眼中的不可置信转为惊喜,转为欣赏。
余晖悄无声息地漫延入屋,在姜长乐那半面桌子上涂抹厚重的橘调。
冰淇淋盒子已然空空如也,壁上挂着与夕阳同色的奶油。
姜长乐全情投入电影,不觉握着空冰淇淋盒的双手在频频收紧。
电脑屏幕上映出德国军官同法国姑娘道别的面孔,他要到俄国前线去,那里零下四十度,法国姑娘听着他讲话,一双垂垂的圆眼滑落两滴泪。
余光隐约瞥见身边的人咬起下唇,宋平安偏脸悄悄望去,余晖穿越高耸的黑色工业风台灯,在她脸上以蜗牛的速度游移,光与暗影泾渭分明,她的眼睛在光亮处,虹膜呈剔透的深棕色,几圈泪水在眼眶里波动着,偶尔闪一闪。
怦,怦,怦。
心跳声清晰可闻,宋平安的耳尖烧起来。
屋中一半黑暗,一半光影绰绰。电影步入尾声,一盆白色天竺葵在窗框前沉默地矗立。房间里整片地暗下去。
昏黑中,姜长乐转了下眼珠,没掉泪。
宋平安沉默地注视着身边女孩子的面庞。
人生十七年,宋平安头一回想到,要是再过五十年还能跟她一起看电影就好了。
姜长乐走后,宋平安心神不宁地呆坐在桌前,夜半回神,桌面速写纸上绘着一个光影中的女孩儿。
宋平安在梦境里又一次坠入爱河,这些年,他总是反复做着同样的梦。
他慢慢睁开眼,额头上一块潮湿的毛巾捂得皮肤发闷。
眼睛往一旁斜了斜,瞧见姜长乐趴在他蓝色的床单上补眠。
宋平安摘掉头上的毛巾,翻身侧卧。
眼前人偏着小脸儿枕在自个儿白皙的手臂上,脸颊挤出一团多余的肉。
大约是真烧糊涂了,宋平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掐了掐她另一侧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