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麟依旧穿着他那件最喜欢的月白长衫,在桌前对着一面镜子,用梳子就着头油将额前的短刘海理得根根分明。
他哼着花鼓戏里的小曲,心里却想着下一步要怎样除掉肖凉。原以为跟肖凉使用同种武器、属于同样路数的小坎起码会有那么点胜算。结果是他高估了小坎,还是低估了肖凉?
白瑞麟想起第一次见到肖凉时的场景,他是何五领进来的。当年的他可以说是面黄肌瘦,透着股营养不良,往那里一站活像颗豆芽菜,一双下垂眼无精打采,眼里只有对这个世界的冷漠。登记时,他才知道他只有十五岁,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伢。
何五说,这个伢极有天分,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是他从法租界的巡捕房里赎出来的,之前拉人力车的时候把一个洋人打死了。
说起何五,他是个蛮传奇的人物,自幼练就一身掷镖的绝活。清朝末年跟着那些党人搞起了革命,发现光靠暗器不行,就和几个人一起研究制炸药,一次失误让他差点没了命,所幸只是把眼睛炸坏了,成了个独眼龙,另一只眼也只能模糊视物。可老天夺去了他一双好眼睛,就会还给他一对灵敏的耳朵。所以后来他给自己的飞镖取名“无眼镖”。
想到何五,白瑞麟决定,还是由这个当年把人领进全知堂的“头牌”来终结肖凉吧,这才叫有头有尾。
日暮乡关之处,何五独自摇橹,乘一叶扁舟,向鹦鹉洲划去。他浑浊的眼仁里映照出天际的一片紫红。
小船贴着沙洲而泊,他下了船。何五的眼睛虽然浑浊,脚步却稳健有力,江滩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那脚印直通向那艘陈旧的帆船。
他一抬头,就看到肖凉在船头看着他,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少年了。在他的印象里,肖凉仍然是那个脊背直挺、眼中隐忍着愤怒的瘦弱孩子。何五抬头仰望着他,心里感叹,不过两叁年的时光啊,看身影他变得壮实了不少。
“等你很久了。”肖凉开口道,“我知道老白一定会派你来。”
何五背起手来,迈开腿踩在了船头上,沙哑的声音如枭鸟的嘶叫:“你没忘了我就好。”
“我怎么能忘了你,当年是你带我进的全知堂。”
“我还记得你当时差点死在法租界的巡捕房,那可怜的样子……”何五挑了一下花白的眉毛,道:“有一点我啊,搞不明白,所以很想问你。听说你在全知堂这两年,在武昌、汉阳、汉口都买下了一座叁进的大宅子,这可是你拉人力车还是在码头搬货几辈子都享受不了的荣华富贵。为什么你现在非要离开?莫说在叁镇之内,就是在湖北,干杀人的行当,没有哪里能比得过全知堂。”
肖凉道:“你说的不假。”
何五的语气竟然变得柔软了些,接着说:“你现在如若反悔还来得及,凭我的资历,还能劝劝白堂主,你继续完成那个任务,劫船杀人这事就当你没干过。”
肖凉道:“那个任务,我永远都不会完成了。”
“为什么?”何五追问着。
“你们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何五眯起了他那死鱼眼一般的右眼。
“自由。”
何五冷笑一声:“当年你可是签了死契的,生是全知堂的人,死是全知堂的鬼。”
“可我现在不想干了,我不想一辈子连正常人的生活都过不上。”
“肖凉,你未免太贪心!想要富贵,又想要自由?你两年间在全知堂接下不下两百起任务,你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了,全知堂岂能放一个大活人走?”
“不贪心,人是活不下去的。”肖凉道,“我不想再被你们操控,也不想被任何人操控。”
“哈哈哈……”何五一下子笑了起来,“没想到会从你小子嘴里听到当年我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声道:“你以后会明白的。就算你这辈子爬到最位高权重的地方,哪怕就算做了皇帝,也逃不过当傀儡的命。人这辈子不是操控别人,就是在当别人的傀儡。哪怕是骨肉血亲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利用而已。”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样的话。”肖凉说。
何五微笑着:“恐怕是你以前的师父吧。”
肖凉哼了一声,“确实是。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样的。不放手一搏,连结局都没有。”边说着,他边掏出刀来,攥在手上,“有什么本事,照量一下吧,何五爷。”
“好呀。你可不要后悔。”何五转身向江滩上走下去,道,“找个宽敞的地方死吧,肖凉。”
江滩上,何五立在东头,肖凉站在西面,两人之间拉开十米左右的距离。
何五一挥袖子,先发制人,从里面飞出叁支镖,这镖外形像洋船下面的螺旋桨,四个“涡轮”将空气中的力量聚集到极致,远近皆可驾驭,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就已转到了肖凉眼前。
肖凉向后翻了个跟头,侧身一躲。
何五笑道:“放心,这仅仅是个开胃小菜。”话音刚落,十几支镖就向他飞去,且都往一个方向集中。
肖凉伸出刀来抵挡住几个,然而刀刃太短,他只能一力地向后退。
那些没有射中目标的飞镖走了个回旋,又返到何五面前,他伸出手来,五根手指的指间轻巧地接住了那些飞镖,说道:“你可知我这些镖叫什么名字?”
见肖凉没接话,他接着说:“我给他们起名‘无眼镖’,因为它们要起人命来,可是不长眼睛的。”说罢,又有更多的镖像是雨点一样向肖凉飞去,擅长近距离作战的他对这种更远程的暗器明显招架不住。他现在唯一的动作就是不断地向后退,这样以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拉出了十多米。
何五见状喊道:“你想躲到何处?我只要腕上再使使力气,这镖就是多飞出几米远也能做到。但你再向后退,就彻底拿我没办法了。”
其实肖凉在躲避的同时,也在观察这些飞镖,但武器不是人,它们好像没有什么可捕捉到的破绽,只是冷冰冰的任人操控的工具。他的眼神已不再那么漠然,开始认真起来,握着刀向前走去。
他和何五本不是同一武器路数的人,想要就此突破,得以近身,唯有用血肉之躯。何五的镖又齐齐发了过来,肖凉却还是向前走着,镖近身了,他举起手中的刀迅速地挥动抵挡着,那些被短刀碰到的镖发出金戈之音,有的甚至擦出短暂的火花,再也没有力量回旋回去,便统统落在了沙地上。
可仍有些刀刃接不住的,他只能左右躲闪着。一波刚平,又有一波镖雨飞了过来,这些镖被躲过后回到何五手上就可以被反复使用。
肖凉终究是招架不过,尽管他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这些东西,左腿一闪,膝窝处就中了一镖。他流畅的动作就像电影胶卷卡带了一样,原来这镖上的四个尖角上布满了细密的倒刺,一旦擦到肉上,就会立刻嵌进去,借着力的惯性,犹如数根针在皮肉之间螺旋着切割,其痛苦可想而知。
何五笑着说:“怎样,小伢,领教了吧。我这‘无眼镖’的威力可比火枪的弹药。”他此话刚出,就见肖凉向自己冲过来,好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一般,那动作还是一贯的迅速,一贯的流畅,举起刀就挥过来。
他避闪不及,右肩上挨了一刀,因而右手腕的力气弱了下来,投出的飞镖四散开。肖凉一手揪住他受伤的那面肩膀,就算身上又中了几镖也死死不放。于是,更善于近战的他占了上风。
何五道:“你小子真有种,我没看走眼。”
只见肖凉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唇色发白。他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痛?但他好像全然不顾身上的一切,就这样和对方僵持着。
何五是个有武术根基的人,在肖凉强悍气力的撕扯下岿然不动,他将左手搭在右肩上,说:“今天我让你一把,就赤手空拳和你这拿刀的比一比。”他全身用上力气要将肖凉的手掰下来,却被紧紧捏住右肩,沾着他的血的刀又一次劈了下来。可就在这时,肖凉的动作却凝固了,那把刀悬在何五的头顶。
原来是何五踢到了他已被镖扎进的伤处,使那些倒刺更加深入了。肖凉一下子痛得无法施力,脸庞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可他还是一声不吭,尽自己全力与之抗衡。
何五又一个鞭腿,他向右趔趄,晃悠了一下勉强站住。他看着何五的笑脸变得狰狞起来,“肖凉,你以为你算什么?当年我和那些伙伴们闹革命的时候,一个炸弹,他们都血肉横飞,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你经历过这样的地狱么?”
何五接着挥拳劈腿,直奔他的伤处。一连串地灼烧着撕裂般的疼痛袭击了肖凉,让他措手不及,跌倒在地。最后,他被捏紧手腕,短刀也随即掉落在地,然后立刻被对方捡起。
肖凉坐在绵软的沙地上,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叫嚣着,他一时间竟没法操控自己的身体爬起来。眼看何五手中原本属于自己的刀就要抵上脖子,他还不认命,插了五六支飞镖的双腿挣扎着要起来,而一阵冷意已经攀上了他的脖子。
“再见了,小伢。”何五说。
“砰!——”
随着一声枪响,何五愣住了,他感觉后腰湿漉漉、火辣辣的,不禁回过头去瞅,一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儿正站在他身后,她双手举着一把枪,而枪口正冲向他。
接着,他的后脖颈就被划开了一个口子,何五懵懵地又转回头来,目光之中肖凉正举起刀,对准了他的喉咙。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听到肖凉说:“再见了,何五爷。你问我见没见过地狱,你忘了,我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然而,这个对于他来说算是“初出茅庐”的小伢并不知道,“无眼镖”向来都是淬了毒的。肖凉与年少时的他有那么点相像,所以他心里总有些恻隐。
可是,这个小伢心里的仁慈早就绝了种。
最后的何五倒在地上,睁大眼睛,直直地望向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