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又一次的鬼使神差,他微抬眼,不敢太刻意,只是悄悄斜睨,却恰巧撞上公子怀微凉的下巴,呈在青暗的雨夜里,像是误落进眼眶中一块莹白的玉璧,透着一股冷色。
那花香仿佛自天门盖直窜入体,脑海里再多的思绪,也都随之冲乱。
他慌忙转过眼,看着脚下叫雨水洗涤过的碧青色石板,干巴巴的扯了句话,“没想到二公子也会来。”
公子怀执手撑伞,淡淡的开口道:“雨这样大,总不好叫你一个人回去。”
他的声音清晰而明朗,一个字一个字的落在苏见深的脑海里,他心想,他是因为我才要去的坐忘宗,而并非因为师父吗?
但这个疑问,只是因那花香冲乱脑海后,紊乱中冒出的一个不得结果的心思罢了,再怎么着他也不会亲自向公子怀证实此事。
苏见深干巴巴的扯出一个大度的笑,道,“反正我身子早已湿透了,不必如此费……”
他抬眼,话却顿住了。
因他瞧见,公子怀半边青衫也已浸湿,他这才迟钝的发现,这伞面原是倾向他的。
他下意识的抬手握住伞柄向公子怀倾斜,“二公子,你衣裳湿了,怎的不仔细着点。”
他知道公子怀的好心,又接着开口说:“我衣裳早便湿了,多撑一会儿少撑一会儿,也没什么差别,二公子不必顾及我,照顾好自己才是。”
雨雾里的公子怀比灯下的公子怀,更多了几分烟火气,青衫烟雨,鬓边湿发,他仍旧偏伞,半边身子露在伞檐外,开口道:“无妨,快走吧。”
雨珠落在公子怀冰凉的面颊上,在微末的光影里,那半张脸正泛着点点莹光,有着一种苏见深说不出的好看。
他恍然觉得,从天门盖闯进来的那股香气,似乎又开始在他的脑海躁动了。
苏见深也不顾别的,抬手再次握住伞柄开口:“二公子还是先回去吧,这伞小,我陪二公子先回去,接下来的路,见深一个人便可走。”
他说着,便要接过纸伞,谁料公子怀却一把拽过他的手臂,窄小的伞下,他猝不及防的撞在公子怀的怀中,傻愣愣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手足无措,香气在脑中四散,莫名的情绪蠢蠢欲动。
他听见公子怀说:“伞小,挤一挤便是了。”
第4章 答应
回到坐忘宗的时候,已经临近卯时,天已渐白。
这一夜,是长风渡黄泉,魂魄归故里。
坐忘宗的黑漆红金大门已挂起了丧幡,一条黑狗神色恹恹的趴在门边,那门是大敞着的,一眼便瞧见里头挂满了丧幡,若是眼沟再望的远,便能瞧见灵堂上正放着一张楠木棺材。
来时的路上,苏见深其实早便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他自幼跟在贤明身边,受贤明教导,他冒着大雨赶回来,为的是再见师父一面。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心思,可是如今好不容易赶回来,知道这么个消息,他却又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想过自己会如何,或许会不顾众人抱棺而哭,又或许会因自己慢了一步而暗自懊悔,可是正当这一切让他真正身处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所猜想的这一切,皆是错的。
他心底里其实早已知晓师父是必将去了,所以才能够如此平静的看待这样的结果,如此平静的看着坐忘宗的门楣。
他回想起最后见到师父的那一面,他躺在卧榻上,几度闭上眼,数年的厉色让满面的皱纹都瞧着凶色,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临死之前,还紧握着他的手,一个劲的叮嘱说:“莫忘百姓,莫忘百姓……”
或许对于师父来说,这最后一面已然见过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已在先前说明白了,师父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他找到长生不灭像,便算是对他的报答了。
或许是知道斯人已逝,更加撺掇出脑海中无数个被遗忘,被沉埋的记忆。
苏见深恍惚间想起,幼年时师父还抱过他,他没有那双厉色的眸,一脸的慈眉善目,笑呵呵抱着他,指头勾着他肉乎乎的脸颊,打着响舌说:“来福笑笑,来福笑笑……”
他是那样的慈和,亲切。
苏见深看着坐忘宗的门楣,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可这一笑却牵扯出眼眶里压抑不住的泪意,顺着眼角滑落。
师父教导他,修炼者不可轻易落泪。
他不想回头让公子怀看见,仰头开口道:“昨夜听师兄说,三天界已多年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二公子,你说奇怪不奇怪,为何昨夜的雨会那么大?是苍天祖爷在为师父落泪吗?可是,为何连苍天祖爷都要为师父落泪,师父却不许我们为他落泪呢?”
公子怀收起了伞,积水顺着伞骨融入青石板缝里,会顺着湿土渗入地里,一路长流,流到阴间的黄泉路,不留乡,故人的念想终将会随水漂泊,一直到干涸。
他静静的听着苏见深说话,看到他眼角的泪花,他抬手想轻抚上苏见深的肩头,或许是因衣裳湿透的缘故,他的肩头看起来格外的单薄,晨光里的背影,掺和着弃世的落寞之感。
公子怀欲抬手,可好半天也没放上去,最后终究是放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坐忘宗的门楣。
“坐忘宗”三个大字,是千年前坐忘宗的先辈所写,几百年来经历风霜雨雪,至今完好,倘若人世的性命,也能够和这久经不改的三个大字一样长久,那么这世上也不会多这么一个难过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