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庄琛绕着弯,实在没话可说了变得吞吞吐吐,尤映西拿着手机没法系鞋带, 她也不催促对方, 一是本来就很有耐心,二是想知道很久没联系的爸爸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进入正题。
正准备用头与肩夹起手机,穿好大衣的江晚姿走了过来,她弯着腰将手中的围巾裹到了尤映西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毛绒绒的料子贴着肌肤,很快升起一股暖意。
江晚姿冲她笑了笑, 轻声说:“我给你系。”
说完,便蹲下,长发还陷在同款围巾里,江晚姿没来得及弄出来。她低头,两只手牵起驼色短靴散开的鞋带,交叉,很快系好了一只,如法炮制,又系好了另一只。
一米七六的个子蹲在地上也没有很小,江晚姿年轻时候的戾气算是被岁月以及命中注定的这个人给磨平了。细心又一如既往,系好了鞋带,还将叠起来的牛仔裤裤脚给放了一点下来,刚刚好的位置,不会有冷风灌进来。
厚重的黑色大衣穿在身上,衬得她很像只大狗狗。
江晚姿没起身,撑着下巴看着老婆在跟讨人嫌的岳父打电话,尤映西仿佛习惯了她在自己面前的自我狗塑,将手伸了过去,柔软微凉的掌心放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
如果不是这通电话,她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去往超市的车上了。心里埋怨着,那点不耐烦都写进了江晚姿英气的眉眼里,从眉头轻蹙到眉头深锁,像是随时会冲尤庄琛吼一句滚。
头顶的触碰很轻也很短,对方收回手的时候婚戒还勾到了头发,江晚姿没去感受细微的疼,这个动作有什么魔力似的将她脸上的阴霾驱散得干干净净。
尤映西的手收到中途被江晚姿牵了过去,对方在她掌心落下一个吻,又紧紧攥在手里。无论婚前还是婚后,很多次都是这样,她看着江晚姿虔诚又温柔的目光,觉得自己近似于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她浮现在嘴角的笑容被尤庄琛夹杂着叹息的声音打断:“西西,还是不回来陪爸爸过年吗?”
离得近,没外放也听得见那头说的什么。
江晚姿喉咙动了动,尤映西却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理会,便乖顺地沉默了。
“爸,我又不是第一次不回去过年。”尤映西想说的其实还有很多,类似于“第一次往后的很多次我也没有回去过年啊”,这种程度的尖酸她也很难说出口。
跌倒了没人哄,哭了没人给糖吃,每个阶段的成长都没有观众去喝彩,一路走过来的艰辛早就成了默片。没有声音,甚至画面都是黑白的,被她封存在了心底,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翻出来作为回击的武器去痛斥不负责任的爸爸。
没有意义。
尤映西十七岁以前做了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放映室里等不来信守承诺的妈妈,委曲求全的牺牲修补不了破碎的家庭……后来,江晚姿在她生命里再度出现,她为对方做的每一件事都被赋予了或大或小的意义,填补了数字上的空白。
参照之下,她终于明白,不值得的人与事,付出再多也求不来。
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如此。
尤庄琛这次是有备而来,被女儿回绝以后,说出了自己患病的消息。
“嗯,我知道。”父女二人微信还是互关的状态,但很少有互动,尤映西前几天在片场休息,刷朋友圈才见到了她爸的病历。
查过,也咨询过专家,不是什么大毛病,年纪大了没法避免的器官老化。
尤映西的声音很平淡,尤庄琛并不知道她背地里的关心,在这一刻涌上来很多对这个女儿的陌生感,潮水一般将他包围,好半天才沙哑地吐出一个情绪不明的语气词:“嗯……”
陌生感之后,紧随而至的是愧疚。
因为尤庄琛回想与尤映西的从前,要为这份陌生下个确实如此的定音,竟都是模糊的断续的画面,记不起她学会走路是哪一天,先会喊爸爸还是先会喊妈妈,第一次获奖又是什么时候……风烛残年,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世上仅存的女儿从未付出过什么。
现在却恬不知耻地索求她的赡养与陪伴。
尤庄琛沉默许久,突然哭了起来,油烟机停了,只剩下男人憋不住终于嚎啕大哭的声音。为人父,碍于尊严与面子,他说不出那句对不起,好几次话到嘴边只有哽咽的西西啊……
在尤映西的记忆中,尤庄琛唯二如此失态,上次是檀杏出事的时候,他从江市赶到燕京,冲进病房里甩了自己一耳光,这次却是为了她。
她的手还在江晚姿掌心里,发颤得厉害,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我没事。”尤映西低声说,脸上带笑,却知道瞒不过江晚姿。
一个习惯了内化情绪不轻易表现出来的人,身体都透露出相关表征了,怎么会没事?
反应迟钝也许是遗传吧,尤映西才发现她也不是真的不在意。
但这种在意说到底是不一样的,像是钝刀,磨得她心口生疼。她在意父母角色的缺席,在意妈妈对姐姐、爸爸对妹妹的喜欢从来不会分给她一丁点,更在意自己明明已经放下了渴求对方却又突然醒悟,让她一下子陷入了无所适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