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从上飞机到转机再到落地,十几个小时都在因这一件事委屈。那些委屈像一盆冷水扑灭了心中的火焰,陈欢尔无数次问自己,是因为这篇影响因子还算不错的论文么?是因为拿得出手可以助力的一作头衔么?是因为那些算数据算到天亮忍着胃疼熬过的大夜么?不是,她的委屈远比这些更深刻。那团火焰是她所执着的所向往的,是她用无与伦比的虔诚所信仰的,是很多年她甘之如殆去钻研去追赶的学术,她的梦想被践踏了。
那片纯净的土地被五光十色的歪曲念头沾染成一片狼藉。
所以,欢尔才会哭。
父母抱着她说累了吧可算回家了,他们不懂她此刻的心情,她也不愿让他们知道,她只得强忍住眼泪告诉他们我好想你们啊。
这方故土,这片港湾,这个拥抱,我真的好想你们。
景栖迟回来的周末,景妈安排了一场饭局。
就在家里,老友齐聚,陌生面孔只有带来半个海鲜市场的老刘。
龙虾、面包蟹、皮皮虾、扇贝、桂鱼,老刘有些不自在地告诉众人,“说这娘俩都爱吃海鲜,刚出差回来,也没来得及准备别的。”
他省略掉主语——景栖迟爱吃海货大概是景妈说的,而景妈爱吃想也知源于长久接触下来的观察。
宋爸拽着欢尔爸爸进厨房,“今天你们都歇着,我跟陈磊露一手。”
“师哥,你可别露怯。”陈妈打趣,“这么好的物料砸你手里,我们可当场掀桌子啊。”
“老宋现在做饭可以,出徒了。”宋妈笑着接话,“再说你们家陈磊不还跟炊事班取过经么,能差到哪儿去。”
“他也就剩个取经了。”陈妈哼笑,“实战零经验。”
“钱丽娜,你给我留点面子!”陈爸自厨房发出反抗之声。
“急了。”景妈边笑边问,“真不用帮忙?”
“不用。”厨房二人组异口同声。
客厅里家长们互相揶揄打趣,景栖迟的房间却出奇沉静。宋丛抱胸靠着书柜,欢尔盘腿坐在床上,而今天的主角正在接一通工作电话。
“明天先让徐工带小乔加个班去现场看下情况,我估计是兼容性问题。解决不了周一把问题集中反馈一下,另外让产品那边把使用手册做个脱敏版,每次培训三四个小时医生们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景栖迟面向窗外对电话那头说道,“我周日晚上回去,有问题随时电话。”
欢尔与宋丛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当然见过景栖迟工作的样子,可那分印象还停留在他入职不久每日任务压身指哪打哪,如今精兵已变为悍将,从表情到语气,若不是这通无意间打来的工作电话,他们都不知他早已适应眼下角色。
“好,先这样。”景栖迟挂断,与此同时转过身。
似是面前两人的存在一下将他拉入现实,他怔了怔放下电话,“说到哪儿了?”
宋丛对手机挑挑眉,“有事儿?”
“我们的影像平台在一家医院跑不动。明天先让两个同事过去调试看看,应该问题不大。”景栖迟一语带过,随即又道,“你俩说让我注意什么?”
“让你注意礼貌。”欢尔继续被中断的话题,“人家刘叔第一次正式登门,说到底就是为见见你,别冷张脸。”
自老刘进门,景栖迟只打过一声招呼就扎回房间,尽管知道他不舒服不适应,可该提醒的地方总要直言不讳点出来。
闭起门的这间房里只剩三个人,而他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欲言又止。
“我没冷脸。”景栖迟有些烦闷地扭过头,“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门外那位陌生人的身份许会变成自己的继父。
“你这样,林阿姨会多想。”宋丛上前拍拍兄弟肩膀,半打趣半认真,“刚才打电话不是挺有那劲儿的么,把你社会人的成熟一面先拿出来顶上。”
“不是一回事。”
宋丛不知从何劝说,朝欢尔投去求救眼神。
“这样好了。”欢尔从床上跳下来,两只脚伸进拖鞋里慢悠悠蹭到景栖迟身边,“你就当检验合作方资质,全权本着公平公正公开原则,过关最好,有改进意见提出来。人家带着诚意,咱们总不能一棒子打死。”
景栖迟本来绷着脸,听得这话一下笑了,“怎么到你这还就抡上家伙了。”
欢尔揉揉他脑袋,“小同志,先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说罢转而打开房门,“我去看看我爸,老陈可别一激动把自己煮了。”
她前脚刚走,宋丛后脚迅速关上门。
景栖迟面露疑色。
“欢尔还没告诉你吧。”宋丛稍稍皱眉,“关于她的论文。”
老刘临走时脚下已经打滑——摊上宋爸陈爸两位酒罐子,初来乍到不喝多才怪。
喝酒这事在中年人的观念里时常代表一种善意。大了,畅快了,该说的话全都说了,某种程度上它是交换真实与心意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