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边栽植了许多翠竹,又有极浅的清溪环绕,亭中悬着琉璃灯,这昏黄暮色之中也不算太过晦暗。
看起来的确是乘凉或说话的好地方,贺云樱却还是犹豫不前。
一来是距离霍宁玉暂居的房舍实在太远,二来,便是前世往事再上心头。
上辈子她没有来过孟家园林,但京南蘅园里,是有一座相类的华亭。
萧熠第一次亲她,便是在一场小宴之后,带着微微的酒气,在那座临水绕花的华亭里。
而她身故之前,听到萧熠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在华亭畔。
“妹妹犹豫什么?”萧熠往回走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眼中的深邃玩味却更深了,“难道想起了什么事么?”
这倒提醒了贺云樱——前世德化六年,萧熠根本没有出现在华阳,所以今生见到他现身寻找母亲,又出手调走了她的舅父,她就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
可对于萧熠而言,她此时本就在华阳,她后头的变数更多是因他而生。
“确实想起了一件事。”贺云樱心念飞转之间,重又坚定,扬眉笑道,“我小时候不懂事,跟着长辈出去玩,在一座亭子里被狗咬过,所以就不喜欢。但现在有兄长护着我,那咱们过去说话也无妨。”
她的樱唇一张一合,吐气如兰。
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活泼,像是漫天星光都在其中。
萧熠心头的小火苗在微微酒意撩拨下越发炽热。
“被狗咬过。”他不由重复了一次,眼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唇,“很疼么?”
“当时,还好。”贺云樱弯了弯唇,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轻轻舒了一口气便往前走,绕过萧熠,直接去往那边座竹间溪畔的凉亭。
亭中并无石桌石凳,但亭柱之间有一尺半宽的雕栏,贺云樱拿帕子略掸了掸,便随意择了一处坐下,坦坦然望向萧熠:“兄长有什么要商议的事情,请说罢。”
萧熠没有立时说话,他略略侧头,还是望向贺云樱,眼睛稍稍眯起几分,上下打量,似有所思,似有所忆。
贺云樱既不生气,也不回避:“兄长要是有话想问,也请直接问罢。”
再几息之后,萧熠在她正对着的方向也做坐了下来,与她目光完全正面直迎,神色却柔和了下来,声音低沉:“妹妹到底是怕我,还是恨我?”
这话便像一颗石子敲在湖面上。
咚地一声。
贺云樱仿佛听见自己的心震动了一下。
但也就是一下而已。下一瞬这颗石子就直直地坠了下去,周围翻起的涟漪之小,甚至不需清风抚平,就已然消失无痕。
“兄长这是什么话。”她笑了笑,“您是母亲的儿子,我只有尊敬而已。”
“妹妹说的可是实话?”萧熠盯着眼前这样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明艳小脸,眼光渐渐锐利起来,“骗人,不是好习惯。”
贺云樱再次笑了,这次比刚才更加真心,回答的话说得更慢,却并非迟疑,只是更加清晰:“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兄长呢?也都是实话罢?每一个字都是罢?”
她的笑容这样明朗而坦然,但那看似寻常的反问,却立刻像是一把刀,反刺回萧熠心里。
他又看了她片刻,随即转了脸,望向苍茫暮色中的东苑花木:“我在官场行走,有些时候,也不得不迂回。”
“官场上宛转迂回自是难免。” 贺云樱又轻笑了一声,后头的话声音更轻,“逢场作戏,口不对心,都是不得已罢?没什么,反正是向着外头的人。”
萧熠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觉得这“通情达理”的体贴话,听起来竟是这样的刺耳。
一阵晚风拂过,萧熠再一次在酒意之中微微目眩。
他看着琉璃灯光下,越发柔美璀璨有如明珠宝玉的贺云樱,好像有无数话想说想问。
然而光影明暗之间,他自己心头交错纷杂的念头此起彼伏之间,他又觉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再多问多说。
最终对峙片刻,还是萧熠再次转开了脸:“今日安逸侯待客之酒太烈,我还是先回去了。妹妹明日若想去淮阳何处游玩,只管吩咐林梧安排人保护便是。”
然而不等他起身离开,留下什么夕阳之下的颀长身影,贺云樱就先应声起身:“兄长喝了酒,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不要让母亲担心才是。我也回去啦。”
连做个样子叫人过来看照应的意思也没有,直接轻轻颔首,转身就走了。
萧熠坐在亭子里,看着贺云樱亭亭远去的身影,忽然有种微妙的陌生感。
前世里,好像永远是他来去蘅园,随心所欲,贺云樱不是在迎接他、等着他,便是送他到门口。
他不论是乘车骑马,不论什么时辰时节,只要还在蘅园门外目力可及之处,他回头,总能看见她身影的。
又枯坐了半晌,晚风越发清冷,等候了许久的林梧终于忍不住主动上前:“王爷,是不是回房安歇了?”
“嗯。”萧熠其实没有真的太过酒醉,他素来节制,前生最大的放纵与沉迷,都在蘅园之中。
包括此刻坐在亭中,也不是真的醉到无法起身。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