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边的托盘里有两只干净的玻璃杯。胡珈瑛拿起水壶,给其中一只盛上水,“我叫胡珈瑛。”
“胡珈瑛。”女人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停歇片刻,而后问:“这是你真正的名字?”
胡珈瑛手里的动作一顿。杯里的水没有盛满,留着一段不深不浅的口子,水面细微地震荡。她垂眼,又给另一只杯子倒了水,“对,我是A大的实习生。”
汩汩水声中,周楠的声音平静而随意:“你以前告诉我你叫丫头。”
“周小姐您可能认错人了。”放下水壶,胡珈瑛端起一杯水,转过身对她一笑,“我家是农村的,读大学才来的X市。”
周楠微微启唇,唇齿间再度溢出一股烟气。
“你现在大几了?”她问。
“大四了。”
“那就当我认错人了吧。”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她侧过脸,视线移向自己的手背,“怎么想到要来律所实习?以后想当律师吗?”
“有这个意愿。”端着水走到她跟前,胡珈瑛两手把水杯递给她,“小心烫。”
烟雾慢慢散开,阳光打进屋内,映出空气中浮动的飞尘。胡珈瑛再次看清了周楠的脸。她垂着眼睫,弯弯的眉毛,柳叶似的漂亮。她看起来是没变的。只有耳垂上的耳洞已经长合,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她没戴任何首饰,长发盘在脑后,耳边垂下一缕乌黑的发,贴着白净纤长的脖颈,滑进针织衫的领边。
“如果想做刑辩方向的,可以考虑跟着王绍丰做徒弟。他也算是省内刑辩数一数二的了。”伸出一只手接过那杯水,她忽然转眼看向胡珈瑛,巴掌大的瓜子脸背着光,牵动嘴角笑了笑,“现在师傅难找,你要有困难,随时通过他联系我。”
那天夜里,胡珈瑛又梦到了那条洒着水的楼道。
她扶着湿冷的墙,一步步拾级而上。经过三楼,路过四楼。她听到自己的哭喊声。
脚下的步子一歪,她扑倒在最后一级台阶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她挣扎,抓挠。粗粝的水泥地磨破她的手指,磕出她的牙齿。她嘴里含着血,喊不出一个字。
她摔出那堵破洞的墙,摔在那个死去的人身旁。他四仰八叉地倒在那里,只穿着裤衩,睁着眼,张着嘴。胡珈瑛侧过脑袋,看到一条肥腻的白色小虫钻出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拱动身体。
猛然从噩梦中惊醒,胡珈瑛喘着气,借着宿舍走廊透进来的光,寻到了床头那一抹蚊子血。头顶的床板动了动,是秦妍翻了个身,在梦中发出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胡珈瑛合上眼,在黑暗中平复呼吸。
直到一月初,实习期结束,她都没再见过周楠。
南方的冬季姗姗来迟,为这个暖冬赶来一阵急寒。胡珈瑛开始到各个律所面试时,也裹上了厚重的大衣。
与她一同面试的大多是男性。她往往到得早,便一边熟悉周围的环境,一边打量这些陌生的面孔。或年轻,或年长。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沉着冷静。每个律所面试的方式不同,有时五六个人一起,通常男多女少,分给姑娘的时间也从来不长。
胡珈瑛奔波一个月,面试过的七间律所都没有回应。
临近新年,她带着教授的推荐信,到市内一间律所参加年前的最后一场面试。
负责面试的是两位男律师,一个年过五旬,一个不过三十。胡珈瑛和另外五个应届生一起,被安排在最后一拨。走进会议室后,她挨着一个姑娘,坐在了靠边的位置。
了解过几个男学生的信息,面试官才将视线转向两个姑娘。
“你是……A大的学生,张教授推荐过来的。”老者扶了扶眼镜,拿起胡珈瑛的简历瞧了两眼,便拿起笔,抬头瞧她,“叫胡珈瑛,是吧?”
她颔首,“是。”
“嗯,农村户口。”年轻律师低头扫着简历,没有抬脸,“谈朋友了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是他没有向前面几个学生问过的问题。也是胡珈瑛在头几次面试里,每回都要碰到的问题。“有对象了,”她顿了顿,膝上的手攥紧了衣摆,“等六月份一毕业,就去领证。”
老者在简历上勾勾画画的笔停下来。他又扶了一次眼镜,放下笔。
“那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一旁的年轻律师合上了胡珈瑛的简历。
春节一过,日子便溜得更快。
警校的毕业典礼安排在六月初。那天胡珈瑛起了个大早,搭公交车赶到警校时,不过早上七点。
她候在校门口,时不时往里头望一眼,等赵亦晨过来接她。六月天气炎热,她穿的短袖长裙,料子轻薄,却还是没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车站离校门近,在她下车后又来了两班车,下来的大都是警校的学生家属。
第三班车刹在车站前,几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下了车,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勾肩搭背地朝校门走过来。他们穿的是新式警服,大盖帽,西服款式,铁灰色的衬衫,银灰色的领带。身形各异,看上去却都精神抖擞。
胡珈瑛远远地看到他们,不禁抿嘴淡笑。她还记得吴丽霞穿警服的样子。那会儿的警服还是军绿色的,不论款式颜色,都像极了军服。
目光掠过其中一人的脸,胡珈瑛愣了愣。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警,勾着身旁同事的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瘦削的脸上咧嘴带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弯起来,眼底藏着促狭的笑意。他正过脸来,捏着帽檐看向校门,无意间撞上她的视线,嘴边的笑霎时间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