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是自愿的。”被告人含含糊糊地出声,缩紧了双肩,话里带着外地鲜见的口音,让人难以听清某些字眼,“他们骗我说是国外的工作,到了缅甸才知道是贩毒。我不肯,他们就打我,逼我吞那些药包……”
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学生们都知道,这意味着检方审查认定的事实有误,被告人极有可能翻供。
“被告人杨成,这跟你之前几次接受询问时说的不一样。”公诉席上的检察员收拢眉心,忽而拔高了嗓门,语气生硬而严肃,“你有义务说实话,知道吗?”
“我、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对方慌乱辩解。
“警方对你进行了四次讯问,我们检察院也对你进行了讯问。为什么当时不向我们反映这个情况?”
“我跟警察说了!但是他们逼我说是我自愿的,不然、不然就不让我睡觉,也不让我吃饭……”
旁听席的窃窃私语演化成一片克制的哗然。胡珈瑛手中的笔顿住,再次望向那个背影。带队老师清了清嗓子,抬起手示意。周围的学生很快安静下来。
检察员拧了拧领带,显然也对这突然的控告感到意外,“被告人杨成,你现在的意思是警方对你刑讯逼供了,是吗?”
“刑……刑什么?”杨成矮瘦的身躯缩了缩,结结巴巴地不解。
“刑讯逼供。”检察员意识到他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你只要回答刚才你说的,警察不让你吃饭睡觉,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他们还对你做什么了?”
“就是不让我吃饭,不让我睡觉……”
“为什么我们检方对你进行讯问的时候,不向我们反映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可以说……”
胡珈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兜转。她坐的位置距离庭审台很近,从她的角度甚至能够看清检察员眉心的褶皱。那深色的皱痕里,藏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不耐烦,有慌乱,也有焦虑。
“这下好了,本来只是走个过场让我们看看庭审程序,结果被告人当庭翻供了。”身旁的女学生拿手肘捅了捅一边的同伴,“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他看起来胆子小,应该不敢在审判长面前说谎。”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就是看我们围观的人多了,觉得有机可乘,就当庭翻供了呢。”坐在后排的男学生凑过来,压低声线加入他们的讨论,“人心隔肚皮,这些贩毒的人可坏了,谁知道他们动的什么歪脑筋。”
“他提出有刑讯逼供的情况,应该就需要再进行审查。”有姑娘将法条翻得哗哗轻响,“至少能争取到延期判决。”
带队老师却抿唇摇摇脑袋,“不一定。”
胡珈瑛只字不语地听着,目视台上的检察员皱紧眉头,再度抬高了音量。
“被告人杨成,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你有义务如实回答公诉人提出的问题!”
咄咄逼人的讯问仍在继续。
她合眼,放下了手中握着的笔。
一个小时过后,合议庭对杨成进行了当庭宣判。
十五年有期徒刑,比起公诉方在量刑建议中提到的无期徒刑,不多,也不少。
被告人席上的男人吊着脑袋忏悔,放弃了上诉的权利。
直至散场,辩护人席依然空无一人。
当晚留在518过夜的,只剩下胡珈瑛和秦妍。
大多数学生在入夜之前便离校回家,整栋宿舍楼里安安静静,夜里能听见一楼宿管老式收音机里的音乐声。
胡珈瑛躺在冷冰冰的被窝里,脚上的冻疮隐隐痒痛。她盯着身侧的白墙,借着床帐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可以瞧清靠近床头的那一点蚊子血。暗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里近乎漆黑。
睡在上铺的秦妍翻了个身,床板咯吱作响。
“珈瑛,你睡了吗?”
静默几秒,她说:“没睡着。”
上铺的秦妍再次翻身。
“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胡珈瑛安静下来。
“没什么。”良久,她才重新开腔,“我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条得了病的老狗。满身的癞子,长得很可怕。爷爷跟我说,它是生了怪病才变成那样的。”顿了顿,她缓慢地张合一下眼睛,“后来搬过两次家,都是离得很远的地方。我才发现不管到了哪里,都能看见那样的狗。”
床板在头顶嘎吱一响。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秦妍的声音近了些,像是把脑袋探出了床沿。
“今天也看见了。”胡珈瑛回答。
“哦……”秦妍想了想,“可能是狗经常得的病吧。而且应该是流浪狗,没人照顾,生病也正常。”
“嗯。”
上铺再次传来响动,她躺回了床的里侧,“诶,你上次跟我说的《刀锋》,我看完了。”
视线转向她的床板,胡珈瑛问她:“感觉怎么样?”
“看完之后想了很久。”头顶传来秦妍梦呓似的轻柔嗓音,“我对拉里和神父的那段对话印象比较深。‘归根结底,是上帝创造了人类;如果上帝创造的人类能够犯罪,那就是他要他们犯罪。如果我训练一只狗去咬闯进我后院来的生人的咽喉,它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后,我再去打它,那是不公平的。如果一个至善和万能的上帝创造了世界,为什么他又创造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