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给她倒水,嘴里哄她消气。
红莲是叶云锦当年的陪嫁丫头。
叶家那时是经营药材生意的中等人家,女儿怕疼,死活不肯裹脚,叶母也就作罢。等女儿长大,算是高嫁,进苏家门,又怕女婿嫌弃脚大,就从穷人家买了打小裹脚专等养大了卖出去的女儿,一道嫁了过来。几十年磨下来,主母和妾倒成了贴心人,每当叶云锦发怒时,整个苏家上下瑟瑟发抖,也就红莲敢冒出来说两句话。
叶云锦这回是真的着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推开面前递来的茶盏,“咣当”一声,茶水洒了出去,水沿着桌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抬手,指着耷拉着脑袋的女儿继续厉声叱骂,唬得红莲赶紧挪着小脚到了门后,悄悄往外看了两眼,又急急地挪了回来,小声地央求:“夫人,夫人,再大声,当心让人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她都敢这样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用不着她了,我明天自个儿去把人都叫来,当着全保宁县,全叙府的人的面承认,我叶云锦没儿子!让他们笑话好了!大清国都能说没就没,天德行没了也不冤!这点子破草烂根的生意,谁想要,拿去好了,也省得我这么操心……”
叶云锦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眼角的睫毛下,却渐渐带出了几分湿意。
“夫人,夫人,您行行好吧!饶了姐儿,她就是性子倔,她知错了……”
红莲没看见,只紧张得嗓子都发抖了,回头拼命用眼神恳求苏青青赶紧先服个软。
苏青青也看了出来,自己的“母亲”是真的发火了。
她不是真的苏家女儿,和面前的“母亲”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正想开口认错,先把这场面给渡过去,但很奇怪,心里竟仿佛仍残存着几分原身的情感,好似带了几分怨,想认错的话,被什么给拦了似的,一时竟说不出口。
见女儿竟丝毫不为所动,叶云锦怒气越盛,加上这几天晚上心事重重没休息好,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人晃了一下。
“夫人!姐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认个错!”
红莲一把扶住叶云锦,冲还在床上发呆的苏青青嚷了一声。
苏青驱散了心里的那种怪异之感,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正要上去,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喊话声:“夫人!夫人!舅老爷来人了!”
舅老爷就是叶云锦的娘家兄弟叶汝川,年轻时也考过秀才,奈何连考不中,死了心,在省城那边也经营起药材生意。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后来不但发了家,还因声望卓著,被推举为行会会长。他对妹妹叶云锦也很是疼爱。从前叶云锦最困难的时候,得过他不少的助力。
刚才叶云锦进来时,让人不许靠近。
主母作风强势说一不二,苏家人对她十分敬畏,没人敢违背她的意思。现在有事,人站在院子门口,扯着嗓子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德行苏家少爷刚从省城回来,就和女掌柜争执起来,出门跳了河,险些丧命,这消息早传遍了保宁县城这个小地方。叙府府城离这里只两天的路,城里同行们现在知晓这事正常,但自己在省城的兄弟居然也这么快就得知消息,这还是让叶云锦感到有些意外。
想到现在别人不知道在背后怎么议论这事,要强了半辈子的她猛地一阵气短,心口突突地跳,勉强定了定神,再次低声命令红莲看牢女儿,随即开门走了出去。
女主人走了,红莲松了口气,赶紧又扶着苏青青让她回到床上,一边替她盖被子,一边低声念叨:“姐儿,我知道你可怜,但夫人又何尝容易?再怎么样,也是你娘,你那天怎么能用那样的话伤她的心?你昏睡的那天晚上,夫人就在观世音跟前跪了整整一夜,等你醒来我去找她,她两个膝盖都肿了,站都站不住。她不会让你一辈子都当少爷的,姐儿你再委屈一下……”
苏青青仰在枕上,眼睛盯着帐顶,回想着脑海里三天前吵架的情景。
当时,苏雪至把平日积聚起来的对母亲的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口不择言,说她一门心思钻钱眼,恨自己不是儿子,所以冷酷对待强制命令,现在不是旧时代了,人人平等自由,如果不能自主人生,活着不如死去,最后还斥母亲假正经,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让死去的父亲蒙受了羞辱。
应该就是这句话激怒了叶云锦,当时她脸色煞白,打了女儿一记耳光,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意外。
“姐儿,你有在听吗?”
耳边传来叹气声。
苏青青扭过脸,对上了红莲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能感觉到这个小脚姨娘那发自内心的对自己,或者说,对苏雪至的关爱,见她脸色愁苦,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略略不忍,于是含含糊糊地应:“在听呢……谢谢红姨……”
姐儿去了省城读书后,这两年和女掌柜的关系越来越僵,连带着也迁怒起自己,认为她是母亲的“帮凶”“走狗”,已经很久没管她叫姨了,现在突然听到她又像小时候那样叫自己,红莲受宠若惊,愣了一愣,眼眶忽然发热,急忙偏过脸,扯出掖在袖里的手帕,飞快抹了抹眼角,随即转回脸笑道:“听进去就好,听进去就好……姐儿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