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从茶肆走出,耳边仍是各种纷纷扰扰。
动荡的岁月中,人们仿佛被置于迷雾重重的路口,原地打转,犹豫不决,不知朝哪边走,才得生路。
她走着走着,觉得有点热,拉开领口。
从他们出征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时间就像流水,不知不觉,悄无声息。
忽而一阵风过,姜小乙深呼吸,嗅出淡淡的早春味道。
这一阵风从南海而起,一路向北,路过丰州,吹入了深山,也刮起了谢凝鬓边几缕柔软的发丝。
时值傍晚,今日天很阴沉,不见云朵,也不见太阳。
谢凝抱着腿,靠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
她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并不是那些难民虐待她,而是她自己赌气。
早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他们赶路的时候,路过一道溪水,坡度很大,自山上向下流淌。水流看着很浅,也不急,村民走得都很顺利,所以谢凝也没有多留意。可一走进去,冲击力远超她的预计,她一下子就摔倒了,水底湿滑,她站不起来,水流就要将她冲到山下——就在这时,离她最近的薛婶忽然跑过来,将她拉住了。
“别看水小,冲下去就没命了,快拉住我!”薛婶扒着河底的石头,冲后面的人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几个村民跑来,把她们两人捞了起来,背过了河。
队伍暂时休息,薛婶带谢凝一起去换衣裳。
谢凝抱着薛婶给她的衣服站在一旁,薛婶道:“你怎么不换?”谢凝脸颊发红,不好意思开口。她自幼尊贵,何时在深山老林里换过衣裳?薛婶道:“你快些换,穿着湿衣服会生病。小师父的药本就不多,还要给孩子用呢。”说完,自己换了起来。她衣服脱下,谢凝看得一愣。薛婶身材与她相仿,但是比她要瘦很多,肋骨清晰可见,两胸干瘪下垂,肌肤褶皱,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土褐色,像是放久了的柿子一样。
“……你怎么这么瘦?”谢凝不禁问道,“你这样瘦,为何力气那么大?”她分明记得刚刚她救她的时候,一只手就拉住了她。
薛婶道:“我们是干活的,当然得有力气。”
谢凝低下头,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衣裳也换了,穿好后,领口有些窝紧,薛婶过来帮她松了松,她的指头不经意间碰到谢凝的肌肤,又硬又粗糙,根本不像是女人的手。
谢凝:“谢谢你救了我……”
薛婶:“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们还怎么找青州军。”
谢凝心中难过,又问她:“你救我只是因为这个吗?”
薛婶顿了顿,在她身后叹了口气,道:“我有个女儿,可惜饿死了,她要是没有死,应该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其实我也不想害你,但是没有办法。这世道没有公平可言,我们放过你,但没有人放过我们。”
谢凝回头,看向薛婶。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越发觉得这些人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与微心园里那些仆从没什么两样。在发现她不会擅自逃跑后,他们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他们没有打骂过她,甚至言语之间,还带着尊重和同情。
谢凝忽然拉住薛婶的手,说道:“要不,你们跟我回天京吧?”
薛婶一愣:“什么?”
谢凝:“我一定保你们所有人平安无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是老瓢抓了我,我就说是我迷路,流落在外,你们救了我!陛下一定会奖励你们的!”
薛婶把手抽了出来。
“不行。”
“你就听我的吧,青州军是不可能赢的,你们不了解杨亥,他肯定会打败青州军,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呢?”
“……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她们的争吵将众人吸引过来,谢凝当着所有人面,把自己的提议又说了一遍。
“跟我回天京,我发誓你们都不会有事的,我会帮你们要来田地,给你们房子,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请你们相信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他们同样也是时代的迷路人,跌跌撞撞,犹犹豫豫,不知朝哪走才得生路。
“不行。”最后,还是老瓢开了口。
谢凝:“你不相信我吗?”
老瓢:“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其他那些官差。”
谢凝:“其他官差?可是……”
“不用再说了。”老瓢打断她道,“准备赶路了!”
谢凝没有办法,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当初我们老家的县令,也对我们说过同样的话。”薛婶走在她身边,说道:“叛军来前,他跟我们说,现下粮草不足,驻军无法发挥全部实力。他向我们征收军款,说要买粮,他答应我们等打退了叛军,会按照出钱多少,分给我们田地房屋。”
谢凝问:“然后呢?”
薛婶:“然后?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还不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吗?”
谢凝不言。
薛婶又给她理了理领口,道:“你别怪我们。”
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