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听了,便将那春卷又放回碟子里,换了个玉米面糖糕给他,道:“这点子小事儿也劳您记着,您挂心那么多大事还不嫌累得慌。”
此时玉米极为精贵,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得,也只有皇家才能想吃便吃,随时供给。皇帝很喜欢玉米面甜点,吃了一口糖糕,道:“国家大事要记,记些你的琐事权当散心了,难不成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说着还趁万氏布菜的当口在她掌缘上轻轻碰了一下。
国丧在前,在自家寝宫里说笑也要谨慎适度,皇帝这动作虽小,话却说得已有些狎昵过露,万氏回了他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没有接话。
旁边一个捧着漱口盂侍立的小宫女抬眼朝万氏瞄了一下,皇帝偶然看在眼里,不禁蹙起了眉。刚刚伺候净面的也有这个小宫女在内,当时他与万氏说话,便见到这小宫女抬眼瞄了万氏两次,光是他看见的,这会子便已是第三回 了。一时皇帝心底怒气隐然,将手中银头乌木筷子“哒”地一声扣在了桌上。
以万氏的年纪,在宫人当中都可以被称一声“嬷嬷”了,连皇帝生母周贵妃尚且比她小着一岁,他与这样大年纪的一个宫女子说话不分贵贱,万氏自称“我”,他也偶尔顺口自称“我”,甚至话语间还情意隐然,外人看来稀罕也属自然。
可身为下人就该明白规矩,主人家的热闹也是你想看就看的?跟前十数个下人侍立,别人都知道低眉顺眼,怎就独独你一个频频抬眼皮?你算个什么东西!
孙嬷嬷身为管家婆子,随时留意着主人意向,看出皇帝是因那小宫女发怒,她后脊梁发冷,不等皇帝开言便跪地请罪道:“皇爷恕罪,是老奴没管教好,老奴这便叫她知道规矩。”说着便吩咐左右宫女擒了那小宫女的手臂,曳曳搡搡地拖着她走了。小宫女虽然惊慌,情知出声求饶罪过更重,就没敢出声。
皇帝懒得为个奴才费口舌,料着不是打死也要罚去做苦工,总归不会再叫他看见,也就罢了。看万氏还未明白出了何事,他便解释道:“眼珠子乱瞄,不知规矩。”
万氏一听便懂了,心里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意,当着皇上的面都有人敢如此看热闹,背后议论得还不知有多不堪呢!
她丝毫没将不快露在面上,仍挂着微笑道:“您也多省省心,别为这些子小事伤神。”
“总不能临到今日,还要受个奴才的气。”其实是“不能叫你受个奴才的气”,皇帝有意含糊了一下。
吃完最后一口糖糕,他将筷子摆回筷架,轻哂了一声,“正是人人都以为朕不会为他们做出来的‘小事’伤神,才个个儿都蹬鼻子上脸呢!”
第2章 成化开元 前日夜里下的雪,时隔一天,……
前日夜里下的雪,时隔一天,地上的都被直殿监的杂役扫完了,房顶上的依旧像厚棉被似的堆着。歇山顶上琉璃瓦光滑如冰,保不齐什么时候溜下一大片雪,把屋檐下经过的人灌一脖子。
“这臭狗头日攮的!”怀恩勾着头急慌慌地往下拍雪,口中骂了一句。早晨天不亮就上值已经是苦差事,偏还遇见这样的倒霉事,真是晦气死了。
走在后面逃过一劫的覃昌“嗤”地笑了出来,道:“不瞒你说,平日里看你言谈举止,跟那些庶吉士出身的老大人真没个两样,只这一骂街,才现了原形。”
怀恩回首剜了他一眼,道:“说得倒像庶吉士就不骂街似的。”
覃昌笑着点头:“你说的是,那些内阁大人们别说骂,吵急眼了还动手打呢。要不当年马顺是怎么死的呢。”
随口提起马顺,覃昌心里便有些感慨。若非当年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在朝堂之上被文臣们活活打死,还真没人想得到,那些平日里斯文端严、出口之乎者也的文臣大人们还会打人,还能把人打死!
想起来就像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实则,却足有十五年了。他还记得那天自己正在内书堂背三字经,听说了昔日威风凛凛的马大人叫人打死他都还不信,以为是人编的。
锦衣卫堂上官都能叫人打死,岂非天下大乱了?那时的天下还真就是大乱了,没多久鞑子兵打到北京城下,连皇上的禁军十二卫都被抽了人手去守城退敌,京城里谣言四起,很多妇人家等不及城破,就跳井悬梁了。
后来于少保打退了鞑子兵,大明的年号也改了,从正统改为景泰,又从景泰改为天顺,期间又经历了好多乱事,于少保叫人参了,死了,参他的人又叫人参了,死了,太监曹吉祥想造反,也死了。
昔日的太子名为见深,被废了,天顺年又重新立为太子,莫名其妙被改名为见濡,诏书一出来,外人都以为太子是换了人,也不知先帝是一时笔误,还是有意为之。
甭管叫什么名儿,如今这太子御及为帝了,他们一众东宫宦官要进司礼监了。
想起来,真跟一场梦似的。
怀恩与覃昌二人拂晓去上值,天还死黑着,他们各自领着一个管照亮的小火者。宫里走夜路照亮不像外头人家那样打灯笼,而是执“炬”,就是一种端在手里的特制烛台,黄铜制的手柄底座,上面插着圆径一寸的蜡烛,前面半圈纱罩挡风,后面半圈打磨光滑的黄铜挡板反光,照着前路比寻常灯笼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