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匆匆,程睿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竟是一刻也不愿耽搁,心情雀跃,却又不知为何雀跃。低头细思林知意来程家班的意图,是因为自己入宫的事,还是沉家的琐事,又或是……因为自己?这些思虑在他见到林知意之后,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来了?”林知意正在看室内的摆设,心中暗自思?程家班果真是水涨船高,屋内陈设大有不同,连这样的稀奇物件也有。但同时,她也明白树大招风,程家班在戏园子里的摆设都如此奢靡,程班主若是再不克制,只怕会引火烧身。
“倒是不知林姑娘此次前来又有什么打算,亦或是……”程睿有一瞬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停顿半晌,终究是问不出后面的语句。先来一个沉老夫人,再来一个帝王,接下去他该何去何从是个天大的难题。
程睿入宫是一个重大的转折,这和前世有太大的出入,首先程家班早就在永安四十七年彻底垮台,因为柳正,也因为程睿,柳正宛若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将程家班去除,后面再无程家班,所以之后也再无程睿。
林知意虽还未想到究竟是何人有如此手段把程睿送入宫中,但此事蹊跷,连她也要对那暗处之人忌惮叁分。
“程睿,我此次前来,是要提醒你,除了沉老夫人和君王,你还得防一个人,”前世为了能立足宫中,她几乎参透了宫里每一个人的喜好,那些喜好之下深藏的龌龊也同样让她握在了手中。她顿了顿,这话本不应该直接透露给程睿,可事关重大,她若是不提醒,只怕那暗处之人也不会发觉,继而说道,“太子陈玙。”
程睿显然只知太子其人,可听到林知意提醒的一瞬,他又有些迷茫,太子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还需要提防太子?
太子向来不爱听戏,所以程睿并不了解太子。
“太子?为何?”程睿追问道,他太过迷茫,为什么林知意会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她对朝堂之人及其亲眷了解得如此之深,他感觉自己此刻好像站在一口枯井前,望着井内的死水,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参不透,看不懂。
“太子他……”此时是否该道出实情?林知意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下话语,措辞还未想好,就听见那程班主身边的仆役在外叫道:“睿公子,睿公子,班主不大好了!”如此惊慌失措,连程睿都心中一惊,继而匆匆走出去。
他低声呵斥道:“如此惊慌做什么?”程班主病危,此事不容小觑,极其容易动摇程家班上下的心,此时的程睿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稳住程家班,才是最为重要的。
此时的程睿只记得自己程家班的人,班主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几乎一笔勾销,他只晓得自打自己记事起,便是程家班的人,他不能坐视不管。
“林姑娘……”他声音稍有干涩,“还请你先回府。”逐客之意几乎摆在明面上,然而心中的惶惶然又在祈求,她不要离开。
一种沉闷的煎熬让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程家班的事,她无权插手是真,然而面对班主的重病,他又失去了方向。
林知意毫不在乎他的推离,她开口道:“程睿,班主若是不行了,你可以放弃。”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轻,似乎在讲无关紧要的小事,更像是一句对自己的呢喃。程班主的那点心思,她看得太透彻。曾经也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自己施以恩惠,她被这种表面的善意蒙住了眼,忽视了对方的私心。
程班主有养育之恩不假,但程班主将程睿并未视为己出,而是视为一个价值极高的商品,若是对方出价到了他的预想,程睿只会成为一个物件被乖乖送出去,如她一般。
旁人听了林知意这话,只怕会吐上几口唾沫星子,骂她狼心狗肺,怂恿程睿不知感恩。
唯独身在其中的程睿不会。
此话让他如饮醍醐,宛若从冷水中惊醒。
“不要为了别人,要为自己。”听外面的人焦急的催促声,林知意离开之时丢下这样一句话语,剩下的她再多说也无益,如何处理还得看这个当事人——程睿。
程班主的病,来势汹汹,不是感染风寒,也不是得了伤风,他怕的,是那位帝王。
程睿的身世,他哪敢隐瞒,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道个清楚明白。陈政和本怀疑叁分,然而听到程班主说起程睿身上有一块环形带缺口的玉佩之时,陈政和脸色一白,继续问道:“那带缺口的玉佩是什么模样,现在何处?”
“当……当时情形混乱,又遇上一群流寇,草民为了这孩子,也为了程家班,不得不把那块玉佩典当了……”程班主边说,边慌张地抬头看着陈政和的脸色,陈政和对此块玉佩如此上心,他当时怎么为了蝇头小利把这东西给卖了!此时再多的辩解也变得苍白,他感觉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拖出来一般。
“但是,陛下!草民,草民记得那块玉佩的模样!草民这就给您画出来!”程班主是个极其擅长模仿的人,早年间,程家班的戏服都是他从外面戏园子里偷偷学了花样制作的,要画一块玉佩,他怎么能不会呢。
旁边的太监看陈政和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立即搬了桌子,铺了纸张,甚至研好了墨。程班主的胳膊都在抖,手腕更是抖得厉害,他那湿淋淋的手指搭在毛笔上,呼吸的力度都减小了,那枚玉佩的款式也确实稀奇,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笔落,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那襁褓中的婴儿,啼哭声极大,仿佛要用自己的哭声叫破这天,唤醒这地。他身旁护着他的老妪早已冰冷僵硬,唯独他还活在这片死寂中,哭声便是生命,便是他的证明。
笔起,纸上的那枚所谓的玉佩已经成型,然而那并不是所谓的玉佩,而是玉玦,只是程班主并没有看过这样的首饰,这是长平郡主的贴身首饰。那枚玉玦上面刻着彩霞飞鸟,只是“玦”字同“绝”,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陈政和曾玩笑般向她讨要这枚玉玦,被她笑着摇头拒绝了。
玉玦,拒绝。
他看到那熟悉的纹样时,感觉呼吸之间也如此疼痛。那是长平之物,他失去长平的消息已久,然而再看到故人之物,还是那般痛苦。本以为愈合的创口被冷不丁一碰才发现伤口并未愈合,甚至已经溃烂。
“那孩子身边可有旁人。”陈政和几乎是咬牙问道,失去长平的音讯太久,比起期待看到长平的孩子,他更期待看到长平本人。
“只有……只有死去的一名老妇,其余的……草民……”
再一次失去了长平的消息,陈政和瘫软在椅子上,竟是一种心死的痛苦。
“今日之事,你若是敢向外透露半个字,”陈政和忽的想起殿中跪着的那人,顿时恢复了理智,“杀无赦。”他再度成为帝王陈政和,杀伐果断,对自己有威胁的,他会斩草除根。
“草民……草民明白……”程班主几乎是被拖走出去了,虽然帝王赏了不少东西,让他风风光光回去了,他却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深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