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衡咳嗽几声,对跪地倒茶的福禄说:“去把窗子打开一些。”
“是。”
顾菁菁啜了一口茶汤,弯起的眼角携着清甜的笑意,“衡郎何苦把她们都支走,留下几个跳支舞看看也是不错的,我听说这里面的倌娘都是色艺双绝。”
元衡平淡道:“我今日是与你相约,岂有精力看她们。”
两人坐的很近,袍角都交叠一起,脉脉眼波隔空绞缠,仿佛漾出桃花春水。
顾菁菁心尖一颤,羞赧地扭正头,看向矮几上的各色小食。然而皇帝那双眸子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乌沉之中携着一丝火热的神采,就像苍幕中升起了的启明星,充满了微不可查的希冀和渴望。
“对了,你来看看这个。”
低柔的声线传入耳畔,顾菁菁一回神,侧目看过去。
只见元衡从福禄手里接过一本画簿,一页页为她介绍起来:“这位是礼部尚书的嫡子,年十七。这位是襄南王世子,年十八。这位是……”
一连串十几个,皆是他亲自为顾菁菁挑选的如意郎君。
他阖上簿子,神色肃正问:“这些人朕都打听过,品学兼优,才貌双全,与你也是门当户对,可有看中的?”
“衡郎就是为了此事才答应与我相约的?”顾菁菁嗫嗫反问,秋眸蕴起一线清亮的泪痕,看起来温柔凄恻。
她眼神中的怨怼让元衡胸口发闷,好不容易平顺下来的心再度泛起涟漪,澎湃震荡,欲成山海。
他微咽喉咙,“也不全是为此……”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端详着他,他面上的怅然,没有底气的声线,无一不昭示了他的欲念——
他想见她。
她只觉纳罕,“既然想见我,为何还要将我推给旁人?”
元衡对上她充满揣测的目光,如实说道:“宫中波云诡谲,我怕护不住你,另选个如意郎君,安稳无虞的度过此生不好吗?”
两人不知在这个问题上谈及了多少次,以往顾菁菁回信时都是避之不谈,但现在面对面相商,皇帝眉眼间的坦诚和伤感悉数落入她眸中,让她忍不住悸动,又有些微妙的怨念。
皇帝看上去寡淡,实则是个敏感多情之人,能在字里行间中稳准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她不高兴的时候,宫里很快就会送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讨她欢心,其中还有她的木雕小像。
但这般优柔良善的性子终究缺少了一些帝王的狠戾之气,这才被元襄死死拿捏。
说到底,两人也算同病相怜。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期待,倘若哪天龙威显立,得以重振朝纲,是不是就能止住元襄的嚣张狂妄,让她脱离无边的苦海……
见她许久不言,元衡不免担忧,“菁菁,你是不是生气了?”
顾菁菁摇摇头,“衡郎的好意我一直都知晓,但你从未试过,怎知护不住我?即便是我另嫁旁人,又怎知一定会安稳无虞?这世间本就洪流滚滚,尔虞我诈,安能全身而退,与其逃避,倒不如直面,衡郎可是盛朝至尊无上的皇帝啊……”
她点到为止,似有几分戚惘掩在长睫之下。
那幽怨的目光让元衡无言以对,骨节分明的手渐渐攥紧了衣袍,相似的话,他也曾在顾瑾玄口中听过。
「您可是皇帝啊!」
他是皇帝,可他这样的皇帝大抵是让所有人失望的,除了他的皇叔。
外面欢声笑语不绝,室内却陷入沉寂,气氛有些沉重。
顾菁菁知晓无力回天,短短几句话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阻挡不了元襄的阴谋诡计,也改变不了她身为棋子的命运。
前路漫漫,深渊紧随。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含笑望向满脸郁气的皇帝,“不提这些了,既然衡郎不喜旁人服侍,那便只叫乐师过来,菁菁为你献支舞罢。”
五楼最靠里的一间上房,西平王薛远清正借酒浇愁,左右倌娘侍奉,不时为他擦着眼泪。
“仁弟啊,老哥哥就这一个儿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元襄坐在稍远的位置,芙蕖轩的头牌如嫣正恭顺地为他端酒。眼瞧薛远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好了,我会让宫里的太医过去替世子诊治的,莫要过于惊惶,失了身份。不过事出有因,仁兄还是要好生教导世子。”他放下酒盏,言辞刚劲:“色令智昏,对男人来说,不该有的心动就是死罪。”
薛远清自知教子无方,当下无话可说。
几巡酒下去,宁斌在外叩门。
元襄推开怀中不停磨蹭的女人,起身走到廊子外,听宁斌回禀的同时眼神无意瞥到对面的厢房,只见檀色的棂窗敞开一条缝隙,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里面婀娜起舞。
不多时,宁斌低声问:“爷,咱们怎么办?”
“待会再说。”
元襄无意谈事,伸手拨开他,顺着回廊走到那扇棂窗附近,定睛朝里面窥去。
陈设雍容的室内,元衡端正而坐,而顾菁菁一曲胡舞跳的热烈奔放,腰肢纤柔,收放自如,挺括的胡服衬着她俏美的面靥,斟赏起来别具一番风味。
袍裾纷飞间,她摘下玉冠,如缎的秀发立时垂到腰际,明眸皓齿若隐若现,偶一流盼,媚眼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