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爬起来向次卧去,作为一个IT技术员,他睡得多而且太规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睡眠,在他进次卧门之前,他靠着门框回头,跟我确认:“夏启,跟我保证不在我睡觉的时候动电锯,或者是你公寓里能制造同等噪音的所有东西,至少八点前……不要。”
我要用电锯,为我的各种实验,有人喜欢用锤子或者刀对硬盘毁尸灭迹,我喜欢电锯,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我说:“睡你的觉。”
他叹了口气,埋进床里:“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还没被邻居投诉……”
“因为我搬进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整个公寓加隔音层,动工期间我住在你家,你这个白痴。”
他笑了一声,说:“晚安,夏启。”我关上门,关掉灯。
晚安。我在心里想。
周一我去见吴绮生。
方凰默许我每隔一周的周一不上班去见她,小白也送我去过几次。门口的秘书引我进一间谈话室,核桃木色调,暖气很足。背后是整面墙的书架,前面放下幕布和投影仪。两张可以放平的黑色真皮沙发。
半分钟后,吴绮生进来。她剪小男孩式层次分明的短发,却有种奇异的妩媚。秘书送来两大筒薯片。她说谢谢,摘下高跟鞋,随手扔开,踮脚从书柜上拿出毯子,舒服地在躺椅上窝下,递给我遥控器,说:“开始吧,夏启。”
我按了个键,投影仪上显示出画面。昨晚下的女同性恋成人片,“打邻居女孩的蜜桃屁股”。
她是我的精神科医生,美籍华人,国外的心理医生其实是精神科医生,像所有肿瘤科医生,心脏病学医生一样,读完医学院,做过住院医师那种。
方凰五年前把我扔给她,没给我选择的机会,每周一押送我来她的诊所,每个月直接从我薪水里划费用给她。
她第一天告诉我:“我不会逼你开口,在你愿意和我聊任何你愿意聊的话题以前,你可以做任何让你感到放松的事。”
我说:“任何事?”
她冲我眨眼。
于是我下载了一堆女同性恋成人片,BDSM,在她的诊所放。她居然扯张躺椅和我一起看,还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可乐和薯片。
我每两周和她吃着垃圾食品看女同性恋成人片两小时,在一片嗯嗯啊啊胸和屁股里,她问:“你这两周过得怎么样?”
屏幕上特写粉红的乳晕,我舔了舔嘴唇,说:“小白谈恋爱了。他不敢告诉我。”
她也看着屏幕,目不转睛地说:“我听说你周五偏头痛发作,是因为这个?”
蕾丝边医生当然知道,小白告诉方凰,方凰告诉她。
但我头痛是不是因为小白谈恋爱?我没有回答。她换了个问题:“你不想小白谈恋爱?”
我说:“我不想他和我不知道的人谈恋爱。”
她问:“为什么?小白是成年人了,依照你说起过的事,他是个比他的年龄成熟,喜欢照顾别人的人。”
我说:“问题就出现在喜欢照顾别人上。他根本不会拒绝人。”
她说:“比如?”
我说:“我认识他六年,几乎每天和他一起吃饭,我自己没出过一次钱,他丝毫不觉得这有问题,周末还替我采购,有时候还给我做早餐。”方凰说过小白几乎在养我,我说:“如果他谈恋爱,我们之间……会改变。”
她说:“你想让我相信,你不想小白谈恋爱,因为他谈恋爱以后就不会再是你的好朋友,你不能再在他身上占便宜。”
我沉默。
她又说:“我记得你说过,小白曾经和一个女孩谈过恋爱。那个发链接给你,想挑战你的黑客女孩。”
她说的是霍晓,霍晓发了一个链接给我,想钓我上钩,黑了我,结果被我扔进反复重叠的虫洞里。她能在三天内爬出来,一定求助了小白。
吴绮生问:“小白和她谈恋爱的时候,他对你的态度改变了吗?”
她挑战我,她想变成更好的黑客。小白会熬半夜帮她逃出虫洞,却不会简单地要求我撤销攻击。
我说:“没有。”他对我的态度没改变过。
“你知道他再谈一次恋爱,也不会改变他对你的态度,不会改变你们的友情。”吴绮生咬一片薯片,说:“但是你宁愿告诉别人你不想他谈恋爱,是因为你自私,也不敢让人知道你害怕。你害怕他瞒着你他喜欢的人是谁,是因为他知道他这次爱上的人绝对得不到你的认同。你害怕他爱错人,你怕他的好心被恶意利用——你最怕他,受伤。”
是,我怕他受伤。我甚至不敢承认我怕小白受伤。我说:“够了!”仍然盯着屏幕:“你能不能敬业一点?我给你钱是要你看蕾丝边**,不是来分析我。”
她吃薯片的手停下来,不像个受过十年医学训练的精神科医生,舔手指看着我说:“对不起。”
我和她一早有协议,我每两周来见她一次,她不分析我。不是所有精神科医生都想钻进你脑子里挖出你深藏的腐烂的童年创伤潜意识阴影和肮脏小秘密,她不要我的秘密,只要我的一点信任。她不介意我看成人片,听摇滚乐,看漫画,在她的诊所睡觉,她许诺如果我崩溃,她会在我崩溃前发现征兆,给我我需要的帮助。
我知道我的大脑随时可能让我的精神状态跳下悬崖,那是家族遗传,写在我的基因里。我在二十岁以前就知道自己是高危人群,合理的做法是在跳下悬崖前往腰上系一条安全绳。
小白和方凰当不了安全绳,很多人有这种误区,以为爱可以解决精神和头脑问题。这是文盲的幻想,你的大脑就像你家的电路,当电路严重的坏了,你的爱人和朋友能解决什么问题?你不需要爱,你需要一个电工,一个专业人士。检查你的大脑,吃你的药,如果你不是个自怨自艾的白痴。
我可能是个疯子,但不是个白痴。吴绮生也不是个白痴。既然她不是白痴,我又已经付钱给她,她被医患保密协议限制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我告诉她的话,不利用一下她的头脑是个浪费。
我说:“我有一个计划,名字很酷。”
我先强调很酷她就不能嘲笑那个名字了。她又吃起薯片:“噢?”
我说:“‘丘比特大作战’。”
她沉默了一下,努力压下评价,说:“其实……挺贴切的。”
丘比特有两种箭,金箭让不爱的人相爱,铅箭让相爱的人分开。我可能会撮合小白和无名女,也可能拆散他们。
我们开始看着百合爱玩侦探游戏,吴绮生说:“你有’嫌疑犯’名单了?”
我用鼻音回:“大概定位嫌疑人范围,在叫人帮我查。”
她挑起一边眉毛:“你是说有人自觉自发地帮你黑你的嫌疑人,你做了什么?”
我痛心地说:“为什么人人都不相信我,为什么你不能假设我有温柔开朗的性格,聪明可爱,文明礼貌,在同事中备受喜爱,所有人都愿意帮助我,我要做的只是亲切友善地发出电邮请求几个我认识的人帮我做一点小调查。顺便告诉你,我还用了‘请’和‘谢谢’。”
“哇。”她说,不知道对屏幕上形状意外完美的屁股的反应还是对我的话做出反应:“顺便问一下,‘亲切友善地发出要求’的意思该不会是威胁敲诈勒索吧?”
我耸肩,威胁敲诈勒索都是细节问题,何必在细节上纠缠。